安吉拉·卡特:刽子手的美丽女儿
更新时间:2024-09-29 17:59 浏览量:16
来到这里,已是深入高地。
一股抑扬顿挫不成调、近乎音乐的凄怆声响,出自无师自通的乐团之手,在群山围绕中回荡,发出似狂喜复似大悲的回音,吸引我们走进村里广场,看见他们手持各式各样粗糙弦乐器,又是拨,又是弹,又是用马毛琴弓乱拉一通。新铺的干燥木屑在我们脚下低语滑移,底下是多年来层层累积、踩踏坚实的木屑,处处沾染血迹凝结成块,时日久远的血迹已是铁锈的色彩和质感……悲哀不祥的污溃,是某种威胁,某种逼迫,痛苦的纪念碑。
空中没有光亮,今天太阳不会照亮这场黑暗戏码的主角,是意外加上杂咅使我们成为这场面的观众。这里的空气永远充满窒人湿气,永远颤抖着濒临落雨边缘, 天光有如透过薄纱照下,因此无论什么时间都像薄暮黄昏。天空看来仿佛泫然欲泣,于是,在未流之泪的黯淡光线中,我们眼前俨然一幅活人静物,色调深褐一如老照片,画面中一切都静止不动。围观群众屏气凝神动也不动,全神贯注于这场象形符号仪式表演,看来几乎不像活物,这景象与其说是活人静物不如说是死物写生,因为这场阴郁寡欢的嘉年华是在庆颂死亡。他们眼白发黄,眼神全牢牢定住,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拉向那座木墩,千年来在此受死之人流出的生命晶露已将木头染成黑色。
此刻,那群乡间乐手停止了刺耳走调的音乐。这场死亡必须在极为戏剧化的沉默中完成。这些粗野的山区居民群聚在此是要围观公开处决,这是这个国家唯一的娱乐。
时间一如雨势悬停在半空,此刻在沉默中缓缓重新开始。
一层厚重沉寂笼罩着刽子手的一举一动,他在木墩旁摆出一个惹人厌的英雄姿势,仿佛尊严行事是这整件事背后的唯一动机。他抬起一只穿着靴子的脚踩在阴沉的牺牲台上,对他来说那是进行艺术创作的画布,而他手中骄傲握着的画具就是斧头。
刽子手足有六英尺半高,而且又宽又壮;相较之下村民像歪七扭八的树墩,以敬畏又恐惧的眼神看他。他衣着永远是丧服的颜色,总是戴一副以柔软皮革制成的奇特面具,紧贴脸孔,染成绝对的黑。面具完全遮住他的头发和上半脸,只有两道细缝露出眼睛,眼神木然,仿佛也是面具的一部分。面具下只露出他暗红厚唇,以及嘴四周发灰的皮肤。如此展现出来的零星皮肉部分让人看了害怕,完全不符合我们一般常识预期的脸孔,反而带有某种猥亵的赤裸,仿佛下半脸被剥了皮。身为屠夫的他如此打扮或许是在展示自己,仿佛他是自己屠宰过的肉品。
多年下来,那紧密贴合的面具质材已与他脸孔的实际结构合而为一,现在那张脸看来似乎有两种颜色,仿佛天生如此;而这张脸也已不再具有人性,仿佛他首次戴上面具时便已抹灭了原先的脸,永远将自己毁容。因为这副公职头套把刽子手变成客体物件,变成行使惩罚的客体、令人畏惧的物件,变成报应的意象。
没人记得最初为什么要设计那副面具,又是谁设计的。也许是某个好心古人采用它遮盖住刽子手的头脸,好让靠在木墩上即将受死之人的临终痛苦不至于有太人性的面目;不然,或许这装备起源于黑色空无的魔力——如果空无的颜色真是黑的话。然而刽子手不敢取下面具, 怕万一不小心在镜中或水池看见倒影,会对自己真实的脸大吃一惊。那样他会活活吓死。
即将受死之人跪下,他瘦削、苍白、优雅,年方二十。空地上满心期待的沉默群众不约而同打了个寒噤, 纠结的五官扭成同一个咧嘴而笑的表情。没有声响,几乎没有任何声响扰动潮湿的空气,只有一缕声响的幽魂, 一缕遥远的啜泣,仿佛风在矮小松树间吹拂。受死之人跪下将脖子靠上木墩,刽子手沉沉挥动闪亮钢锋。
斧 头 落下,皮肉 离析,人头滚动。
砍断的伤口血如泉涌。观众颤抖,呻吟,惊喘。此时弦乐队再度开始又拉又锯,合唱团那群受惊的处女也开口发出在这一带算做歌声的尖细哀鸣,唱起一首名为 “斩首场景的严厉警告”的野蛮安魂曲。
遭刽子手斩首的是他的亲生儿子,在自己妹妹身上犯下了乱伦罪行。那个妹妹是刽子手的美丽女儿,这片高地唯一的玫瑰就淀放在她脸颊上。
葛瑞倩再也睡不安稳。打从哥哥的头滚落在血淋淋木屑中的那一天起,她就不停梦见他没完没了骑着脚踏车,尽管这可怜女孩已独自偷偷去把哥哥尸首仅存的部分,那颗怵目惊心、长着胡须的潮湿草莓,取回家来埋在鸡圈旁,免得被狗吃了。但无论她再怎么努力在河边石头上搓洗那条小小白围裙,都洗不净缠住布料经纬纤维的溃痕,仿佛是珍奇水果的浅红幽魂。每天早晨到鸡圈捡拾成熟的蛋给父亲做早餐时,她伤心但徒劳的泪水都洒在那处翻挖过的泥土上,土里埋着哥哥逐渐腐烂的脑子,母鸡则在她脚边无动于衷地啄食,咯叫。
这国家地势之高,烧水永远到达不了沸点,不管水在锅里如何翻腾起泡;因此这里的白煮蛋永远是生的。 刽子手坚持他早餐的煎蛋卷只能用恰好正要长成小鸡的蛋来做,并且八点准时上桌就座,津津有味享用一盘带着羽毛、略有尖爪的黄色煎蛋卷。软心肠的葛瑞倩常在热腾腾奶油即将淹没仍然冰冷、还没长硬的小喙时听见闷声咯叫而受到惊吓,但她那从不摘下皮面具的父亲的话就是法律,而他吃的鸡蛋里一定要有初生雏鸟。在这个地方,只有刽子手能纵容自己的怪癖。
高高位在群山之中,这里是多么潮湿寒冷!寒风吹着阵阵细兩,吹过几乎垂直的山峰;低处山坡的枞树松树林里有狼群出没,只适合女巫安息日的邪恶狂欢,挥之不去的雾气弥漫中,阴暗穷困的村子高高位在日常习见的天空之上,稀薄空气令初来乍到的人难以呼吸,只能喘息呛咳。然而,初来乍到的人比陨石和雷电还要稀少,因为这村子毫不欢迎外来客。
就连这些粗糙构筑的房舍墙壁都渗出怀疑之意。屋墙以石板盖成,没有任何向外探看的窗户,平平屋顶上随便凿个洞,偶尔喷出几缕家常坎烟,要进屋也非常困难,必须穿过如同花岗岩裂罅的低矮门口。因此每栋房子看来都毫无五官,就像东方不知名邪鬼的脸,不受任何通俗特征如眼、鼻、嘴的破坏。这些毫不舒适的丑陋小屋里,人和家畜——羊、牛、猪、狗——在烟雾弥漫的杂乱炉台边平起平坐,不过他们的狗常会染上狂犬病, 口吐白沬在满是车辙轨迹的街上乱跑,像泛滥的溪水。
此处居民体格粗壮,性格阴郁,长年不友善的态度出自各种环境及先天因素,长相全都平凡无奇。他们脸的轮廓像爱斯基摩人那样又平又扁,眼睛是斜斜两条缝,没有眼睑覆盖其上,只有蒙古人种松松的两片皮。爬虫般的凌厉眼神毫无亲昵,微笑起来显得格外恶狠,幸好他们很少笑。他们的牙齿也年纪轻轻就烂了。
这里的男人尤其如怪兽般多毛,头上和身上皆然。 他们的头发一律是单调的紫黑,随着年纪增长逐渐变成熄灭的灰烬色。所有人都打赤脚,因此幼年起脚底就长出日渐粗厚的角质。女人的体型是实用远胜美观,她们负责操持那原始农业的一切,手臂粗壮得像食用葫芦,双手则明显变成铲形,最后终于成为有五根尖角的叉子。
毫无例外,所有人都又脏又病,蓬乱头发和粗糙衣服里爬满虱子跳蚤,私处则随着阴虱的盲目动作而鼓搏振动。皮肤的脓疮、疥癣、搔痒普遍得不值一提,脚趾间的皮肉也早早就开始腐烂。他们长期生着与肛门相关的各种疾病,因为饮食习惯粗蛮——清汤寡水的麦片粥, 酸啤酒,在高地不够热的火焰上没烤几下的肉,发酸的 羊奶酪搭配容易产生胀气的大麦面包大口吞下。这些燃料很难不助长各种疾病,产生普遍的恶意不安气氛,而这正是他们最直接明显的特征。
在这疾病博物馆里,刽子手女儿葛瑞倩的粉彩美貌就更加醒目了。每当她走向鸡窝要采摘萌芽的鸡蛋,两条亚麻色辫子便在她乳房上一颠一跳。
白昼是笼罩雾气的凹谷,充满艰苦的劳力工作,夜晚则是湿冷黑暗的裂缝,孕育跳动着最可鄙的渴望,被黑鼠般的迷信及冰霜的利齿一同啃噬化脓的僵死感官,想象着,充斥着难以启齿的不堪欲望,让他们饱受煎熬。
如果有那能耐,他们会上演全本瓦格纳歌剧式的邪恶,兴高采烈把村子变成舞台,真人演出大木偶戏的丑陋恶行,不遗漏任何不堪的细节,也不放过任何对肉体欢愉的丑恶扭曲……要是他们知道这些行为确实存在、如何进行的话。
他们有无限的为恶能力,却遭无知断然阻拦。他们不知道自己欲求什么,因此他们的欲望存在于没有定义的临驳中,永远只能潜伏待发。
他们热切渴盼最卑劣的堕落,却连最简单的拜物概念也没有,饱受折磨的肉体永远被贫乏的想象和有限的词汇背叛。他们的语言只有粗鲁的咕哝和呱叫,用来表示,比方说,家里养的猪正在生产,而你要怎么以那种语言传达这些渴望?既然他们的恶性是名符其实的难以启齿,他们秘密激烈的欲望也就始终成谜,连自己都不明白,只拘限在纯粹感官的领域,只是未形成思绪或行动的感觉,不受定义限制。因此他们的欲望无穷无尽, 尽管确切说来,他们的欲望又几乎可说完全不存在,只有某种烦扰不宁。
他们笃信的那套民俗传说既鲜明又杀气腾腾。在这些落后愚昧的山区居民中,有着巫师、魔法师、巫医及秘教术士等世代相传、划分严格的阶级,而奥秘权力的巅峰看来似乎就是国王本人。但事实并非如此,那名义上的统治者其实是这崎岖险恶王国中最穷的乞丐,承袭了野蛮的传统,一无所有,只拥有“无所不能”这个概念,并透过动弹不得的处境来展现出这一点。
自从继承王位开始,他整天倒悬在一座小石屋里。 一条结实的带子拴住他右脚裸,与屋顶上一个铁环相连,将他绑在天花板上;左脚踝也绑着带子,与固定在地板上的另一个铁环相连。就在这样缺乏足够支撑的情况下, 他处于摇摇欲坠但绝对的姿势,由仪式和记忆规定的姿势。他静止不动,仿佛浸入使人石化的井中,也从不开口说话,因为他已忘记如何言语。
内心深处,他们全都相信自己受到诅咒。此处流传一个民间故事,说这一族原先来自另一个快乐富裕的地区,但因为他们全都热衷于乱伦——儿子与父亲、父亲与女儿等等,涵括核心家庭四个成员可能组成的所有变化——招致邻近居民的憎恶,遭到放逐,才来到如今这片只适合持续折磨自己的鬼地方定居。在这国家,乱伦是死罪,要受斩首惩罚。
每一天都有交媾的手足遭到处死,末世般的挽歌令他们的心智惧怕并受教。只有刽子手,因为没人来砍他的头,敢于在皮革头套无可动摇的隐私中,在溅满血迹的木墩上,与他美丽的女儿做爱。
葛瑞倩,山中唯一的一朵花,掀起白围裙和摇曳的条纹亚麻布裙,以免弄皱或弄脏,但即使在动作的最后关头,她父亲也不拿下面具,因为没了面具谁还认得出他?为了这地位,他付出的代价便是永远被孤独监禁在自己的权力里。
在那发臭的空地上,在他将亲生独子斩首的木墩上, 他行使那不可剥夺的权利。那一夜,葛瑞倩在缝纫机里发现一条蛇,并且,尽管她不知道脚踏车是什么,哥哥仍踩着脚踏车在她不宁的梦境里绕圈圈,直到公鸡报晓,她出门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