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故事 No.241 | 金庸《谈<驯悍记>》
更新时间：2025-03-13 17:00 浏览量：2
谈《驯悍记》
金 庸
“我知道莎士比亚是一位伟大的天才，但他为什么要写这种虐待太太的戏剧呢？他为什么这样看轻女人，说女人必须做丈夫的奴隶？请你详细地解释一下，因为我和我的同学们看了《刁蛮公主》后，都觉得莎士比亚看不起女人，对他大大地不高兴了。”
这是一位女学生读者写给我的信。既然对于小姐们，这个问题是这样严重，我就试着来解释一下，虽然，我的解释也未必会让她们满意的。
莎士比亚的原作叫作Taming of the Shrew，是“驯服一个泼妇”的意思，朱生豪把它译作《驯悍记》。故事的梗概是这样的：
补锅匠史赖在酒店里喝醉了，一位贵族和他开玩笑，把他带回宅邸里。史赖醒过来后大家把他当大老爷看待，说他神志昏迷了十五年，现在总算清醒过来了。史赖弄得莫名其妙，大家却拼命奉承他，一个小厮化装成女人，自称是他的太太。后来叫了一班人来演戏，娱乐这位大老爷。
驯服泼妇就是这场戏中戏：意大利帕度亚地方有一个有钱人，有两个女儿，凯撒琳和琵茵珈。凯撒琳穷凶极恶，人人都怕，琵茵珈却温柔文雅，求婚的人很多，但她们的爸爸在把大女儿脱手之前决不肯把小女儿出嫁。后来彼得罗奇欧来了，向这位出名的泼辣女人求婚，也不等对方答应，就自说自话地和她结婚了。跟着来的是一连串的折磨，不给太太吃饭、不给她睡觉、不让她穿新衣戴新帽，可是这一切折磨却都借口说是为了体贴她爱惜她。在这样辣手的丈夫面前，凯撒琳终于服服帖帖地无条件投降了。后来彼得罗奇欧和他的连襟罗生奇欧及另一位朋友比赛，看谁的太太最听话，结果得胜的是彼得罗奇欧。
1953年美国电影《刁蛮公主》海报 1953年美国电影《刁蛮公主》海报
这戏中还有一段小插曲，就是罗生奇欧向琵茵珈求婚，他化装做琵茵珈的教师，而要他仆人假冒自己在琵茵珈的爸爸面前耍花枪。结果是求婚成功。
在表面上看来，这完全是一个闹剧，但深一层地分析，我们看到这绝不是仅仅胡闹一场而已。故事并不是莎士比亚独创的，他取材于意大利诗人亚里奥斯托的一个戏剧。又如把穷人当作大老爷来寻开心，在别人饿得不得了的时候故意拿美食佳肴来引诱他而不给他吃等等，在阿拉伯的《天方夜谭》中也有类似的故事。据说莎士比亚没有看过《天方夜谭》，但这种民间传说在英国流行也是很可能的。莎士比亚剧作的故事情节全部取材于别人，但这丝毫没有妨碍他的伟大。他的伟大是在于作品内容的深刻和人性刻画的生动。《驯悍记》也是这样，重要的不是它的故事，而是它所包含的意义和戏剧中的人物。
莎士比亚的作品一般分为三个时期，《驯悍记》是他最早期的作品之一，其中充溢着嬉戏欢乐的情调、明朗的色彩、精神勃勃的人物。那时候距离他那几个大悲剧的创作时间还很远，他的才能还没有发展到巅峰，可是在《驯悍记》中已充分显示了他天才的痕迹。在更早一些的《错误的戏剧》中，主要之点还在情节的错综复杂，而《驯悍记》的人物却活生生地凸出来了。甚至那个毫不重要的补锅匠史赖，也有他独特而完整的性格。
有许多文学家赞扬这个戏的结构。约翰逊说：“这个剧本的两个故事结合得这样好，几乎是合而为一了。由于有双重的情节，看起来特别有兴趣，但注意力也不会因不相关联的事件而分散。”赫兹立特说：“《驯悍记》几乎是莎士比亚喜剧中唯一有一个正常结构的戏。”
它的影响与意义
这个戏对后世戏剧的影响很大，像德国著名剧作家赫普曼的《舒鲁克和耶乌》就受到这戏很多启发。舒鲁克和耶乌是两个农民，一个贵族和他们开玩笑，使他们自以为是王子，后来玩笑开过，耶乌难以相信自己又是农民了。那时他说的一段话很有趣，也有意义。他说，“他只有一个肚皮，我也有一个肚皮，他有两只眼睛，我也有，难道他有六只眼睛吗？王子和农民又有什么分别？”
1953年美国电影《刁蛮公主》剧照
现在要谈到《驯悍记》的意义了。莎士比亚写这个戏的用意是什么？关于这个戏的主题，曾有许多文学批评家谈论过，许多人提出了许多不同的意见。例如英国一位资产阶级学者杜基埃提出了“秩序与无秩序说”，认为莎士比亚主张维持现存秩序，戏中的悍妇凯撒琳代表现存秩序的破坏者，而更强的彼得罗奇欧则代表秩序的维护者。他说，丈夫与妻子之间的关系，在那时就是君主与臣民之间关系的象征，最后妻子对丈夫投降，就是正常的统治关系得到了巩固。我以为这种解释是把莎士比亚的思想庸俗化了，如果他的杰作只有这样肤浅的含义，那么这位伟大的诗人也绝不能称为伟大。
苏联的三种解释
苏联著名研究莎士比亚的学者米·莫洛卓夫曾说：“莎士比亚的创作所环绕的中心是人类。在莎士比亚的剧本中，最值得我们研究的就是人类性格的多面性。我们在某个人物中发现的特征愈多，我们也就愈接近真理。看起来似乎相互抵触的各种不同的解释，事实上是完全可以容许的……例如，哈姆莱特的性格，就在许多不同的解释中都有正确的表现。”关于《驯悍记》，苏联三次的主要演出中就有三种不同的解释。
红军中央剧院的演出人保保夫认为，本剧是描写两个超出在他们所生活的鄙陋而胸襟狭窄的世界之上的人物。凯撒琳的泼悍其实是她意志坚强的反抗，彼得罗奇欧了解她远比一般装腔作势的女人（如她的妹妹琵茵珈）高尚，所以爱上了她，在“以毒攻毒”的行动中，两人互相了解了。在高尔基城的一次演出中，演出人考拉贝尔尼克认为本剧的要旨是外表与本质之间的对比，凯撒琳外表泼辣，其实心地善良，彼得罗奇欧外表粗鄙，其实品格高尚，以此类推。在罗斯托夫的演出中，演出人柴伐斯基把本剧解释为一切人都在装假，当凯撒琳和彼得罗奇欧彼此相爱而不再装假时，他们在周围虚伪的世界中成为两个真正的人。
这三种解释虽然各有不同，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那就是认为男女主角是高出当时令人窒息的中世纪黑暗社会之上的人。莎士比亚生活在一个经济和社会变动得非常厉害的时代，封建社会的基础开始受到新的资本主义关系的破坏，大批农民失却土地而成为流民乞丐，那是一个残酷的时代。莎士比亚在本剧中以开玩笑的方式嘲笑了当时世界的愚蠢和虚伪，描写了一对性格奇特、玩世不恭的高尚人物。当时他对社会的罪恶观察得还不深，所以本剧不像后来的《李尔王》那样愤世嫉俗，只是对旧社会加以嘲弄。
人的意志
莎士比亚的时代正是“文艺复兴”时期，这时候科学开始兴起，中世纪的神学开始崩溃了，这时候的人们不再迷信宗教，要求人的解放，相信人的意志比上帝的意志更重要，哈姆莱特就称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主宰”（一幕二场）。《驯悍记》的主旨之一也是强调人的意志的重要。赫兹立特曾说：“本剧很可爱地显示，自我意志只有对更强的意志才表示顺服。”彼得罗奇欧的话中充分表示了这种意志坚强的气概：“你们以为一点点的吵闹就可以使我掩耳退却吗？难道我不曾听见过狮子的怒吼？”他说他听见过海上的狂风怒涛、战场上的炮轰、天空的霹雳、万马的嘶奔、金鼓的雷鸣，对女人的口舌毫不在乎。
位于伦敦的莎士比亚环球剧场
从太太的发脾气联想到狮子的怒吼，这和我国说河东狮子吼倒是一样的。在我国文学中，描写妻子之泼悍的，古往今来我以为无过于蒲松龄了。《聊斋志异》中《马介甫》那篇里的泼妇，不但欺侮丈夫，连翁姑、小叔、丈夫的朋友都一起虐待，威风比凯撒琳大得多。蒲松龄的长篇小说《醒世姻缘》更以数十万字的篇幅来描写泼妇虐待丈夫的各种各样方式，他的弹词也有以泼妇为题材的。有人说，蒲松龄用各种文学体裁来表现这个主题，而且写得如此令人惊心动魄，一定是有感而发，说不定是夫子自道了。
是莎士比亚发牢骚吗？
我连带想起，莎士比亚写《驯悍记》，是不是也可能因为对他太太不满而在作品中发一下牢骚呢？关于莎士比亚的婚姻生活，所知很少，一般只知道他太太名叫安妮·夏达威，比他大八岁，他们结婚时莎士比亚十八岁，太太二十六岁。他们结婚结得很匆忙，可能那时他太太已经怀了孕。结婚不久生了一个孩子，后来又生了一对双生子，莎士比亚二十一岁时即到伦敦。太太似乎始终没有和他在伦敦共同生活。
从这点仅有的资料看来，莎士比亚的家庭生活可能是不十分美满的。他另一部喜剧《第十二夜》二幕四场中有一段话，是公爵劝他的朋友与一个年纪轻些的姑娘结婚，他说我们男子虽然自称自赞，事实上爱情容易消逝，如和一个比自己年纪轻的女人结婚，就不会产生这种悲剧。小泉八云在东京大学的演讲录中，认为莎士比亚的私生活极好，他和别人一起玩乐，可是很有节制。假使做一个大胆的推想，说莎士比亚家庭生活的不幸福在文学生活上得到了补偿，我想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好莱坞以前曾根据《驯悍记》拍过一部电影，是菲宾氏和玛丽毕福夫妇主演的，据说成绩很不错。这部《刁蛮公主》只采用了原作的一些情节，没有深入地表现莎士比亚的含义，就戏剧的艺术性而言，是一种比较肤浅而庸俗的解释。
1954年7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