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感动无数人的高分国产片,拍出了女性梦想的老年生活!
更新时间:2024-11-12 22:19 浏览量:6
“我最初想挖掘一个人的历史,直到遇到他们时我才意识到不对,这绝非历史,而是他们当下的生命力和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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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女人世界》拍摄了一群在美国旧金山的华裔老年舞者,她们的年龄在70岁-90岁之间,有经历过美国“唐人街夜总会”黄金时期的舞者,年轻一些的则是退休之后参与到舞团中的老年人。现在她们以“都板街舞团”的身份参加慈善义演或是社区舞蹈活动。
导演杨圆圆是一名视觉艺术家,此前她从未拍摄过任何影片,但她擅长的视觉艺术题材一直与移民历史有关。杨圆圆18岁时离开北京前往伦敦读书生活,她说每次走进国外的中餐馆,都会感受到一种奇妙的中间状态,就像打开了时间的胶囊,那种空间里既保留了民俗与乡愁,又吸收了海外生活的文化碎片。
相比宏大的移民历史,她更关注的是处于历史洪流之中的人物。影片中最让观众印象深刻的,是一名92岁的舞者柯比(Coby Yee),她曾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唐人街夜总会黄金时期红极一时的风情舞者,后来成为了“紫禁城夜总会”的最后一任老板。
《女人世界》剧照
杨圆圆遇见柯比,是在2018年。当时她受邀到旧金山进行为期半年的驻地艺术项目,原本这个关于“华裔女性”的题材只想做一个艺术在地创作。然而,见到柯比的一瞬间,她彻底改变了想法——在一个老年人风情舞的彩排现场,灯光忽明忽暗,现场嘈杂不堪,周围的人正忙着搬运搭台,一个身穿荧光绿舞裙的东方女士从后台走出,身材较小,身着华丽戏服,戴着高耸的头饰,随着音乐节奏在舞台中央起舞旋转。
那一刻,杨圆圆有一种做梦的感觉。“我面前好像出现了很多图像的层次,柯比不同人生时刻的旋转以蒙太奇的方式交叠在一起,时间被这一幕凝固住了,我当时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要用纪录片呈现眼前这位女性的生命力。”
1926年,柯比在俄亥俄州的哥伦布市出生,属于移民一代,父母来自中国广东台山,家里在华人社区经营一家洗衣店。那时候,华人的娱乐方式很少,看粤剧就成为了一种潮流,在熟悉的乡音里才能找到一种心灵归属感。柯比跟随母亲去看传统粤剧,虽然听不懂,却钟情于那些华美的戏服。后来,家里给她报了1.5美金一节的舞蹈班学习踢踏舞。
那时,美国的《排华法案》导致华人备受排挤,工作场所和就业机会都受到限制,柯比热爱踢踏舞,却发现华人女孩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成为好莱坞或者百老汇的舞者。18岁的柯比为了能继续跳舞,加入了唐人街的风情舞团,成为了“紫禁城夜总会”的舞者。后来她成了风情舞的明星,报纸上刊登的都是她的照片,称她为“中国娃娃”(China doll)。
《女人世界》剧照
为了吸引观众,舞团要求舞者露出大腿和肩膀、展示西方人刻板印象里东方美人特有的神秘与性感,柯比对此虽然反感,但也用创造力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她自己设计舞台服装,用层层叠叠的华美,构建一种东方式的奇观。
杨圆圆说,柯比就是唐人街的安迪·沃霍尔,大胆挪用各种元素,无论东方还是西方的各种文化元素都被她用得活灵活现。她的服装款式有中国式的小立领,日式的袖子,便服用印度纱丽和摩洛哥色彩,比基尼部分又有拉丁色彩与牛仔风情。
影片里,杨圆圆走进柯比位于旧金山郊区的家,只有四五十平,却像一个迷你博物馆,她的工作间挂满了不同时期制作的戏服。尽管已经92岁,她还在给顾客定制私人的服装,一旦进入这个小屋,就会沉醉于创造不同风格的款式。
柯比的舞者职业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开始,到六十年代结束。那时,脱衣舞开始在旧金山兴起,没有人再看风情舞。与此同时,《排华法案》的废除让华人有了更多的工作选择,很多人离开了唐人街,柯比所在的夜总会也在那时倒闭关门。
斯蒂芬和科比(《女人世界》剧照)
柯比的人生历经沧桑变化,影片的基调却是松弛和快乐的,因为她实在是一个可爱的老太太,她高兴时拉着自己的丈夫斯蒂芬跳舞,喜欢熬夜做衣服,喜欢吃薯条,是一种“活”在当下的人生状态。
在这部纪录片中,最动人的部分是92岁的柯比和小她二十岁的老伴斯蒂芬之间的爱情。杨圆圆在整个拍摄过程中,花了大量的时间拍摄两人的生活片段,后来剪辑出了一部叫做《相爱的柯比和史蒂芬》的短片参加了2019年上海外滩美术馆的展览。
70岁的柯比和50多岁的斯蒂芬在老年舞厅相遇,那时候两人都属于单身状态,柯比的老伴已经过世,斯蒂芬刚刚离婚。
别人给斯蒂芬介绍了柯比作为舞伴,那时斯蒂芬对柯比的印象是年纪很大,但却被柯比的人格魅力所吸引。杨圆圆说,“我最初想挖掘一个人的历史,直到遇到他们时我才意识到不对,这绝非历史,而是他们当下的生命力和能量,他们真的很可爱。”
斯蒂芬和柯比的个性截然相反。斯蒂芬喜欢爬山和户外运动,柯比喜欢城市,喜欢穿着小高跟,永远很优雅,斯蒂芬便把柯比穿着华服演出的照片剪成一个个头像贴到山顶,仿佛这样柯比就能陪着他一起到各种无法抵达的山巅。各种各样的风景照与柯比的照片拼贴在一起的样子,既和谐又浪漫,是他们关系的写照。
斯蒂芬多愁善感,柯比则乐观幽默,斯蒂芬会时不时流露出对死亡的恐惧,柯比则在一边玩着电脑纸牌游戏。即使是如此不同的两人,他们的爱依然可以在舞蹈、拥抱和亲吻中热烈燃烧。影片的监制郭柯宇对我说,“柯比本人像一团火,她燃烧自己,能够照亮别人,我被它照亮和温暖到了。”
在美国驻地的头三个月里,杨圆圆一直在研究20世纪美国演艺圈里的华裔女性。她发现了一部由魏时煜拍摄的纪录片《金门银光梦》,这部影片里的素材是从旧金山垃圾场旁边的回收站里淘出来的八箱资料,几百张旧照片讲述的是好莱坞曾经的唯一华裔女导演伍锦霞的故事。顺着这条脉络,杨圆圆想要寻找当年伍锦霞拍过的影片,大多数的胶片已经遗失,只找到了留存在档案里的资料。
伍锦霞曾在1939年拍过一部叫《女人世界》的影片,故事讲的是一群身份各异的女性居住在同一所公寓里的故事。杨圆圆想,有没有可能拍摄一个当代版的“女人世界”呢?《女人世界》这个名字先于影片而存在,既是对过去这部影片的致敬,也是另一种意义上华人女性叙事的延续。
《女人世界》剧照
调研的过程中,杨圆圆还发现,对于华人而言,有两个特别重要的演出空间:一种是粤剧戏台,另一种则是“唐人街夜总会”。
她找到了两份重要的资料,一份是华裔导演曾奕田(ARTHUR DONG)拍摄的一个关于唐人街夜总会的口述访谈,里面的亲历者已经全部去世;另一份资料是美国人特里娜·罗宾斯(TRINA ROBBINS)写的有关华裔女性舞者的书,她发现书中采访对象均来自同一个舞团,通过脸书,她联系上了后来出现在影片中的舞团的负责人辛西娅。
辛西娅比柯比小二十多岁,但她们的人生境况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柯比一生热爱跳舞,却被迫露肩膀和腿,她并不认为这件事情是荣耀的,其中的心酸不足为外人道,所以她拒绝了1989年曾奕田那个口述访谈的请求。
而辛西娅从小住在唐人街的公寓里,10岁时由于看到一位优雅的女士穿着芭蕾舞鞋进出大楼便开始专业学习芭蕾舞,但跳舞并不是她人生的必选项,她在年轻时做过很多职业,珠宝店老板、魔术师、唐人街导游,直到退休之后才重新捡起了年轻时跳舞的兴趣,在2004年成立了都板街舞团。
后来柯比之所以答应杨圆圆的拍摄,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舞团改变了柯比对于“风情舞”的认知。“风情舞”的存在,已经更像是一种怀旧复古的表演艺术。与这些比她年轻二十岁的舞者们共处,让柯比再度感受到了一种快乐,文化氛围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女人世界》剧照
舞团的老年舞者们所呈现的生命力是《女人世界》中最动人的地方。影片首映结束时,郭柯宇一直在化妆间暗中观察这些用生命热爱舞蹈的奶奶。“89岁的一个奶奶很认真地安着自己的翅膀,调整好自己的服装和妆发后就安静、笔直地坐在一个角落。有的人穿着小高跟,脚都肿了,我相信她们也会觉得腰酸背痛,可是那种热情,好像把所有的困顿和疼痛都化解了。你看着她们就觉得一切都很迷人。”
纪录片里的记录者通常是不会出现在镜头之中的。但在《女人世界》里,杨圆圆出现了,她是一条线,某种程度上牵动了整个叙事。她带着奶奶们从旧金山到了夏威夷,从古巴哈瓦那的唐人街到她们阔别多年的中国。
她说,“我想通过带她们来到更大的华人世界,把她们更宽广的身份认同话题带出来,包括她们对父辈的回忆以及对更大的华人移民史的回忆。”戴锦华在看完《女人世界》后说,这部影片让她看到了一些事件正在发生。在历史的追寻中获得了碎片,又因为这些故事打破了我们对于历史的理解。
《女人世界》剧照
杨圆圆在早期调研时发现,古巴哈瓦那曾经也有过非常繁华的戏院文化,但在古巴革命后走向了衰落。在这次寻访之旅中,杨圆圆记录者的身份也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她成为了自己影像里的一部分。
古巴的那段影像里,当地唐人街的粤剧表演人才凋零,仅找到了两位演员。两处华人语言不通,唯一的共通之处就是小时候都学习过粤语,她们用粤语数数,唱粤语摇篮曲,有一幕是她们一起唱出了《茉莉花》的粤语版,无形之中唤起了彼此的身份认同。柯比想起很多遥远的往事,她告诉杨圆圆,她的父亲曾经来过古巴,她在父亲的住所看到过类似的灯笼。
斯蒂芬对柯比说,“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美国人,可是自从圆圆来了之后,你好像又有点像中国人了。”
都板街舞团成员在Zoom上为杨圆圆准备了婴儿派对
2019年1月,杨圆圆的父亲因为癌症离世,她意识到自己的拍摄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她决定就算花光所有的积蓄也要把影片拍完。2020年的8月,杨圆圆收到了一个噩耗,93岁的柯比因为败血症突然离世了。就在去世的前一周,她还给杨圆圆发来了一段和斯蒂芬跳舞的视频。
杨圆圆说,“从拍摄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柯比已经处于自己的暮年,我还计划着疫情过去之后,和柯比一起回她出生的哥伦布市,回广东台山去看看,但这一切都无法再实现了。”所以这个纪录片算是拍完了吗?也许并没有,但这样的遗憾又何尝不是生活的真实?
柯比去世的一周里,杨圆圆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当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柯比的女儿,柯比的女儿在越洋电话的那头哭了起来。生与死之间,一切都好像预示着生命的循环。
去年十一月,杨圆圆查出来自己患上了淋巴癌,经过半年的化疗,身体得以康复。神奇的是,查出患癌的当天,她收到了中国邮局的一张光盘,等待三年之久,《女人世界》拿到了龙标。
对于杨圆圆来说,这部影片像是一味陪伴她度过艰难岁月的良药。郭柯宇曾经问过杨圆圆,这部影片从拍摄到上映的六年,在你身上发生了那么多的大事,你怎么看待死亡?她回答说,“没有想过死怎么办,只想过怎么好好活。”
关于衰老和死亡的话题,我也问了郭柯宇。她对我说,“前段时间去了一趟潭柘寺,那里有一棵千年的银杏树,树皮被人们摸得都包浆了。但我却觉得树皮妙不可言,摸上去会让你觉得‘时间被空掉了’,那种感觉就像看每个奶奶度过的人生长河。一辈子经历了多少分分合合,酸甜苦辣,但身上全都是可以让人来年更茁壮的养分。”
《女人世界》剧照
影片里有一段颇有预示性的片段。在旧金山家中,柯比在一旁玩着电脑接龙游戏,斯蒂芬在镜头前谈论死亡。他说,“当人步入老年,总会抱怨这是一段糟糕的时光,但对我们而言,却是一段美妙的时光。人生总是这么不可预期,当你去世后,当所有认识你的人也都相继去世,仿佛你从未存在过一样。
这是人们在步入老年后时常会想到的,人们不想被忘记,他们想被记住,想让人生获得意义,相信许多人的人生目标里都有这样一项,希望自己的人生能真正被看见,被欣赏,而我们已拥有了这份感受,它来自于你们。有一天,我们会去世,但这部电影的生命会继续。”纪录片在此刻出现了一个神来之笔,柯比接龙游戏显示出“YOU WON!!!”的字样。
影片的最后,穿着艳丽的柯比在哈瓦那的海边跳舞,那天音响坏了,只有海浪的声音。时间不在了,地点也不再重要。
《女人世界》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