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围棋去漂流

更新时间：2024-10-04 15:01  浏览量：8

人生如蓬草，四面八方漂。漂向天之一隅者，谓之京漂沪漂深漂广漂也。

漂者，揣着讨饭的碗——手艺，甚至求道的心——理想。

听说过棋漂吗？没有的话，就看看资深棋迷徐骥发表在《围棋报》上的《带着围棋去流浪》。

徐骥系安徽省枞阳县下岗职工，九十年代下海扑腾。不曾想误入珠海六楼大厅，忽见人山人海，齐声呐喊：“徐骥徐骥欢迎你！徐骥徐骥我爱你！”热血陡然沸腾，可一摸囊中棋子，谢绝了加入传销组织的盛邀。寄居于此，权当做眼求活。闲时打谱，一个人盘上舞蹈也精彩。再闲，门上贴上“安徽徐骥请会天下围棋高手”，招来新疆黑龙江八方弈客，漫游楸枰十九路。后来政府查封，又漂到江南，在酒店打工。假日闲游常州工人文化宫，结识各路豪杰，并与常州市围棋冠军大战数局，一时声名鹊起。湖州老板驱车盛请，“晚酌一两杯，夜棋三四局”，“烂柯归来不羡仙”。

围棋，漂流棋迷的诺亚方舟。
徐骥，亿万弈客的缩影。草根亦潇洒，怀弈自风流。一局枯棋忘日月，忘忧坐隐到天明。在一十九路里整治河洛，在玉楸枰上修容吴图。下到玄微通变处，笑夸当日烂柯仙。啊，何等的开心，何等的通达！
别神化国手，他们也是草根长大的。就说吴清源，昭和棋圣，围棋大师，二十世纪最传奇的围棋领袖，名头贵不可言，其实也是一枚弈客。想当年小小少年漂流京师，混迹于权贵豪门，以棋谋生，何尝不是“带着围棋去流浪”啊。幸遇段祺瑞赏识，谋得饭食银两。背靠大树好乘凉，在此又幸识濑越宪作等日本棋界大佬，东渡日本，踏上伟大棋圣的流浪征程。在异国他乡，日日面对“悬崖上的搏斗”，靠着围棋咬牙坚持，战胜了千难万险，成就了一代大师的丰功伟绩。

壮哉，吴清源！
吴清源，靠着才华和信仰，创造了棋漂的辉煌，可歌可泣。而他学生芮乃伟，二十世纪末的九段棋漂，却酸甜苦辣咸，备尝艰辛。有兴趣的读者，不妨读读她的《天涯棋客》《风中的旅人》。从书名，就看出了她的颠沛流离。在日本不许参赛，只靠下指导棋为生。让子棋，和职业赛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无棋可赛，这对九段来说是折磨，是蹂躏，逼得她背起行囊继续流浪。美国有棋可下，可围棋环境恶劣，算得上围棋沙漠，仅有的职业棋手，都是中日韩漂来的低段棋手。一张白纸好绘画，硬是活生生地创建了北美职业围棋协会，美国围棋协会的收费会员数也大幅提升。美国没有忘记芮乃伟江铸久夫妇的贡献，特此创办“铸久杯”，“铸”的是棋艺，“久”的是友谊。后来受邀到韩国棋院做客座棋手，算是弈海漂泊的最后一站，也是最幸福最骄傲的高光时刻。世界女子第一人芮乃伟，击败围棋皇帝曹薰铉，夺取韩国最负盛名的国手战冠军，受到韩国总统的召见，红极大韩民国，光照神州大地。
美哉，芮乃伟！
从棋漂角度说，吴清源芮乃伟可谓功德圆满。算来围棋大家，皆有挟技云游的卖艺传奇。王积薪、刘仲甫、黄龙士、范西屏、过百龄这样的大国手，无不从小立志，背着被服雨伞，“带着围棋去流浪”。“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拿唐朝最著名的棋待诏王积薪来说，云游在外，背着装棋子和纸棋盘的竹筒，遇到哪怕是村夫山民，都乐意杀上一盘。对方输了棋，只要给他一些饼饵米酒就行了。饱餐一顿后，背着竹筒被服雨伞，又踏进了风雨烟尘。在世人眼里，棋手只是个卖艺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混口饭吃，地位卑微。即便贵为棋待诏，伴君如伴虎，也得察言观色，胆战心惊。棋待诏沈之才，听到宋高宗说“一定要小心”，正在弈棋的他顺口说句“念兹在兹”，惹得龙颜大怒：“一个凭技艺吃饭的小人物，竟敢在朕面前引经据典？”立即下旨，打二十竹板，逐出了宫廷。哟嗬，饭碗丢了不说，不知道挨了皇上板的弈客，日后还有没有人敢请他陪棋授课。他狠狠甩了自己嘴巴两大掌，啪啪，叫你胡说，叫我到哪儿去吃饭呢？

悲哉，沈之才！
随着晚清民国国运的衰败，弈客的地位更加低微，命运更加凄苦，就可想而知了。日日夜夜为生计操劳，怎么能静下心来修道呢？即便是国手刘棣怀过惕生顾水如王幼宸，一抬头就是柴米油盐，拼着命游走在北京上海南京的豪门前，希冀得到达官贵人的赏识，施舍点银两，就算是吃到最富贵的“御宴”了。我打过一局棋谱，是段祺瑞让三子与过惕生的对局。段是上手，四处出击，而过只得积极配合，四处忍让，委曲求全。我每下一子，都充分感受到了过惕生的礼让和无奈。有位棋手一时忘了身份，一大早竟然打败了民国执政段祺瑞总理，气得他老人家拂袖而去。哎哟，可怜一大帮的棋客，只得干瞪眼、饿肚皮、肠子悔青、大腿拍断了——早饭没了，赏银也无，多少天都不搭理他们。段是衣食父母，怎么能得罪呢？后来段执政下台，大实业家张澹如破产，依附于他们的棋客顿失生计，只能出入茶楼酒肆，与三教九流一起厮混，授课博彩。据记载，顾水如等高手之间，因业务的竞争，常常闹得不欢而散。至此，围棋已彻底沦为他们的讨饭碗，哪怕头痛脑热，也要强打起精神，冒着严寒酷暑到襄阳公园，设局课业，叫卖博彩。
苦哉，顾水如！
围棋儿女真正翻身得了解放，是新中国的建立，最大的恩人非陈毅元帅莫属。他在当上海市长时期，安排顾水如、刘棣怀等进上海文史馆，捧上国家的饭碗，吃上了安稳饭。难怪陈祖德在《超越自我》中高喊，中国围棋史上最响亮的名字——陈毅。中国棋院里竖着高大的陈毅雕像，是对中国围棋奠基者的歌颂与缅怀。陈祖德从上海调到北京国家围棋集训队，不是漂泊，而是深造，是荣耀。聂卫平在《我的围棋之路》中 ，把他做为知识青年下放到黑龙江农场的锻炼过程，做了浓墨重彩的描绘，表现了他艰苦奋斗不忘围棋的精神。老聂看似弈海漂泊，其实下放是时代的原因，与围棋无关，跟过百龄他们自费弈游京师学艺卖艺，根本不是一码事。说白一点，陈祖德聂卫平沾了陈毅的光，是国家花钱培养出来的。这是当代棋手的福气，不过也比古人多了一份责任——为国争光。国家荣誉民族情感，给棋手带来了包袱，也带来了名声。陈祖德是国家体委干部，聂卫平是全国政协委员，劳模，棋圣，受到了亿万人民的追捧与膜拜。
幸哉，聂卫平！
话说回来，不管社会多繁荣，国家多强盛，尚未成名的棋童，孜孜求弈的徐骥，依然不得不怀着围棋和梦想，四处漂泊。“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没有一个家。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他们是飘蓬，只能靠围棋这只小船颠簸，或“一灯明暗覆吴图”，或“白日唯消一局棋”，或“烂柯岁月刀兵见”，或“天作棋盘星作子，日月争光”。他们风餐露宿，呕心沥血，至死不渝，书写着一个个棋人的生命传奇，彰显着一群群弈客的理想光华，传承着一代代国手的艺术精髓，弘扬着一辈辈大师的求道精神。
笔者特别荣幸，做为一叶棋漂，像徐骥芮乃伟一样流浪四方，飘零大半生，多有感悟，赋诗一首：
望尽天涯黑白路，识得人间冷暖雨。
长安千年半局棋，烂柯一日几世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