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的舞蹈

更新时间：2025-03-13 11:29  浏览量：3

文/陈皓

梅雨初霁的清晨，我喜欢去湖边看柳。晨雾如纱幔浮动，垂柳的千条碧绦正舒展着惺忪的腰肢。忽而一阵湿润的风掠过水面，整株树便活了过来——青丝漫卷似敦煌飞天抛出的飘带，新叶翻飞若绿孔雀开屏时抖落的翠羽。这般灵动的姿态，让人恍然觉得，柳树原是天地间最曼妙的舞者。

一

春风初度时，柳的舞蹈是稚嫩的。褪去冬装的枝条上，嫩芽像婴儿蜷缩的手指，怯生生地试探着微寒的空气。待到惊蛰雷鸣，鹅黄色的芽苞次第绽放，如千万只绿蝶同时振翅。这时的柳枝最是顽皮，常趁着牧童横笛小憩，偷偷撩拨牛背；或是追着纸鸢的尾线，在半空里画着螺旋。记得幼时在村塾读书，先生总说“杨柳岸晓风残月”，我们却更爱看柳条蘸着春水，在砚池般的湖面上写草书。

二

夏日的柳舞最是狂放。骤雨初歇的午后，我曾在亭中见老柳发酒疯。积雨云在天际翻滚，它便甩动丈余长的青丝，把满树翡翠璎珞摔得噼啪作响。水珠顺着叶脉滚落，在石阶上敲出《十面埋伏》的急弦。有蝉蜕被掀翻在地，它竟用枝条卷起空壳，学胡旋女跳起拓枝舞。待到风住云收，这老顽童又若无其事地垂首观鱼，唯有满地狼藉的柳花，泄露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狂欢。

三

秋月临窗的夜晚，柳的舞蹈染上了宋词的清愁。运河边的古柳最懂离人心事，总在客船汽笛鸣响时，将月影揉碎成满河银鳞。曾在深秋过苏州，见寒山寺外的柳树披着霜色，枝条低垂如老僧入定。忽有夜鸟惊飞，它便扬起一袖西风，扫落塔铃上沉积的梵唱。这让我想起故宫倦勤斋的《柳燕图》，那些用螺钿嵌出的柳丝，在幽暗处依然流转着三百年前的光晕。

四

最震撼的柳舞在严冬。那年暴雪压城，我在江边目睹了柳树的傲骨。冰棱将枝条裹成水晶帘幕，每阵北风过境，满树琼琚便叮咚作响。有枝条不堪重负折断落地，断口处渗出的汁液竟凝结成翡翠般的冰珠。翌日放晴，残存的柳条在阳光下舒展，冰甲碎裂的脆响里，分明能听见春天解冻的声音。这让我想起敦煌壁画里那些反弹琵琶的伎乐天，纵然身处极乐，眉间仍带着穿越风沙的坚毅。

五

柳的舞姿里藏着华夏文明的密码。汉代乐府有折柳送别的缠绵，宋代院体画见晓风残月的空灵，就连紫禁城琉璃瓦上的走兽，也常伴着铜钱纹柳叶的浮雕。更不必说西湖边的“柳浪闻莺”，秦淮河畔的“烟笼寒水”，这些柳色浸润的意象，早已成为我们血脉里的文化基因。曾在京都醍醐寺，见身着十二单的舞伎手执柳枝起舞，忽然懂得《源氏物语》里那些摇曳生姿的和歌，原是从中国柳韵中分出的支流。

六

春过扬州瘦西湖，见二十四桥畔新柳如烟。几个孩童正在柳荫下学昆曲，水袖翻飞处，柳条也跟着画弧线。老船工说乾隆年间盐商在此种柳千株，春来柳絮纷飞如雪，称作“维扬一景”。我想，千年前的姜夔经过此地，是否也见过柳丝与红药相映？此刻游船划过，惊起白鹭，柳影顿时碎作满河青玉，恍惚间分不清是树在舞，还是水在流。

暮色渐浓时，柳的舞蹈转入慢板。归鸟掠过林梢，牵动柳枝画下暮霭的轮廓。远处传来断续的箫声，柳条便和着节拍轻轻点水，涟漪荡开处，游鱼误以为落了雨滴。这让我想起《诗经》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句子，原来三千年前的离人眼中，柳的摇曳早就是最缠绵的留白。此刻有夜露渐起，柳叶上凝结的水珠，恰似未及坠落的舞者汗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