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亦平：坚持音乐研究与公益事业是我的承诺 ▸德艺双行系列报道◂

更新时间：2025-01-07 13:17  浏览量：2

从汾阳路20号退休后，钱亦平仍然延续着从教时的风格，比起别人叫她“钱老师”，更喜欢学生们叫她“钱奶奶”。在她看来，这样的称谓少一些师生身份的距离感，多一些家人般的亲切。汾阳路20号是上海音乐学院的别称，从1982年留校任教至今，钱奶奶在此度过了42个年头。这些年来，她先后培养了26位博士，52位硕士，指导的硕博论文中有12篇曾获上海市研究生优秀成果奖。从2016年开始，钱奶奶步入了退休时光，但似乎长期的教学经历让她没法耐着性子坐在家里颐养天年，于是她一方面仍然坚持着硕博学生的教学工作，另一方面，又藉着空闲时间义务为社区老人进行钢琴教学。这种托命学术、托命音乐的热忱与韧劲，也许正是源自对家风的传承……

“你给了我们力量”

2024年4月，上音举办了“钱仁康教授诞辰110周年纪念学术研讨活动”，期间忍受着病痛的钱亦平在女儿王丹丹的搀扶下以《你给了我们力量》为题发言。事实上，自5岁时母亲因心脏病离世后，父亲钱仁康便承担起钱亦平人生中最重要的角色。作为中国音乐学学科第一位博士生导师，钱仁康先生历来被视为“音乐学界的泰山北斗”，在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就读前后，曾先后师从杨荫浏、黄自等音乐大家。

“国立音专的学习经历涵养了我的父亲，使他得以为学科留下非常丰厚的遗产。”谈及父亲的成就，步入耄耋之年的钱奶奶仍是记忆犹新。“父亲在20世纪40年代后陆续创作了2部歌剧，5部戏剧与电影配乐，6首钢琴曲，9首合唱歌曲以及100多首原创歌曲等作品。不仅作曲系的课程他都能教，还在其工作重心的音乐学领域出版了大量的论著。”

的确，“学贯中西、海纳百川”是钱仁康1956年回到母校上音任教后逐渐形成的教学特色，他不仅先后参与作曲理论系所有课程的教学，还涉足音乐学学科的所有研究分支，并在此后的教学中逐渐深入到《曲式与作品分析》这门课程研究与建设之中。在横跨半个世纪的教学与研究生涯中，钱仁康所发表的著述涉及作品分析、史学研究、文学音乐研究、世界国歌研究、音乐辞书编校等领域。在社会活动方面，钱仁康还担负起大众音乐审美的普及与教育工作，并参与到社会性的音乐评论活动之中。

1938年，配乐话剧《桃花源》（陈田鹤作曲，钱仁康配器）由大钟剧社组织演出。

1939年，为蔡冰白编剧的歌剧《江村三拍》作曲。

1940年，为蔡冰白编剧的歌剧《大地之歌》作曲，1940年12月31日至1941年初上演于上海兰心大剧院，窦立勋导演，黄永熙指挥，陆月美、姚继新、葛朝祉、乔奇、冉熙参演。

女儿大多崇拜父亲，钱奶奶也不例外，更何况所面对的是一位将学术看的比家庭还要重要的父亲。“我的父亲很少有时间陪孩子，但其实我心里知道父亲很看重我对音乐的热爱。在我考上海音乐学院附中时，父亲为了加强我的音乐修养，常常会在出门前给我留下几张唱片让我在家里听。”独特的教学方式涵养了幼时的钱亦平，也在之后的从业理想里埋下了父亲的影子。

1970年，钱亦平上音本科毕业，被分配至上海人民广播电台音乐组工作。“当时手里拿着记者证出去采访也是蛮风光的，手里还有一把一把的音乐会票子，但我一点都不稀罕。”谈及这段经历时，钱奶奶的神色里明显流露出年轻时的倔气。由于不甘于现状，1979年她毅然报考了上音的硕士研究生，选择跟随父亲攻读作品分析专业。在她看来，这才是她真正所喜爱的事业。事实上，作品分析中的曲式分析是音乐专业里最重要的学科基石，但真正使钱奶奶决定以一生的维度来重点从事音乐基础课程教学，则是受到长兄钱伯初的启发。

作为兰州大学的物理系教授与量子力学领域的重要学者，钱伯初却选择了从事物理基础课程的教学作为一生的事业。“在我哥哥看来，我们都是落了俗套的，他不选择做博导，而是将一生心血付诸于本科生基础课程的教学之上。他跟我们说，基础课程对于学生的成长而言最为重要。”

于是一方面在兄长的影响下，钱亦平担任起上音五个系的基础课程教学，甚至会为一节基础课而花上一周的时间备课。另一方面，在父亲的影响下，钱亦平自留校任教始便扎根作品分析领域，先后出版了《音乐作品分析教程》《音乐作品分析简明教程（上下）》《西方音乐体裁及形式的演进》《曲式发展史纲要》等在全国音乐专业颇有影响的论著。

可生活与教学中的烦心事也时常困扰着钱亦平，但每当这时，她便想起父亲的治学风骨。“坚韧、豁达”是她对钱仁康人生态度的四字概括，“我的父亲常受到许多批判与挫折，但从不会同孩子们发牢骚，对与他有不同见解的学生也秉持和蔼的态度以礼相待。”的确，处事淡然、谦逊坦荡，是钱仁康赠给女儿与外孙女最好的礼物，也使得母女在遭遇不顺心之事时总以平静阔达待之。而从父亲身上继承而来的坚韧与幽默，更使钱奶奶能够以超人的毅力面对人生的重大不幸。

2000年，钱亦平罹患乳腺癌。重回讲台后，又于2022年心肌梗死介入心脏支架。次年，患结肠癌。似乎厄运总是不放过这位老人，但她精神的傲骨却从未向不幸屈服。在采访中，钱奶奶对这些事情总是一句带过，好像经年的病痛从未在她的灵魂上留下伤疤。“每当我和女儿面临困难时，父亲的精神总是鼓舞着我们。”的确，从钱亦平到如今上音科研处处长王丹丹的身上，我们都能看见这种来自钱仁康的豁达与坚韧，而正是这二者，构成了钱家三代治学学统中永恒的精神文脉。

从汾阳路飘进社区的琴声

退休后，钱亦平一面与病魔作斗争，一面又盘算起自己的闲暇时间。“我答应了咱们社区居委会，只要我一到70岁，就来你们这给咱们社区老人弹钢琴。”谈及最初的计划和安排，钱奶奶脸上又多了层自信的红光。但想要教好一群平均年龄在五十多岁以上的老人可不是那么容易，“我事先就和他们说好了，我不是专业学钢琴的，我是学作品分析的，不过这样说她们也还是不理解作品分析是什么，反正在她们看来我是音乐学院的教授，肯定行。”

实际上，钱奶奶自己也没想到社区的老人会有这么高的学习热情，“我们社区的许多中老年人家里都有钢琴，有些老人是自己的兴趣爱好，有些则是家里的小孩在学钢琴，做爷爷奶奶的也想通过学钢琴来同孩子们增进感情。”不过真到教学上，钱奶奶也犯了难。在她看来，如果在教学中统一布置规定的练习曲，反而会因旋律太过枯燥而损害了老人们的热情。“所以我对他们说，你们想弹什么曲子我就教你们什么曲子。”但这样一来，做老师的负担就增加了。“他们许多想弹的曲子，我自己也没有弹过，所以当他们把一份陌生谱子拿过来时，对我的视奏能力也是一种考验。”“视奏”是钢琴专业的专有名词，简单来讲就是拿到一份陌生的谱子，就能立刻弹出来。做老师的自然也怕弹错音，所以在每次教学时，钱奶奶的精神都是高度紧张的。

但老师对“学员”们的要求可没有这么严格，“我不能拿音乐学院的那一套尺度要求他们，对他们的演奏技术吹毛求疵。”在钱奶奶看来，这些同龄人对音乐的热情才是难得可贵的，所以她总是耐心地鼓励学生们勇于尝试。逐渐地，钱奶奶义务开设钢琴课的名声传开了，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找这位和蔼的老师实现自己的钢琴愿望。“这样下去我的身体可要累坏了。”耐不住学员们的热情，钱奶奶只好立下规矩，教学的对象只能是小区里的居民，并且每年年末都组织身边的学员举办汇报音乐会。纵使条件如此严苛，仍有许多学员宁可翘掉外面的成人钢琴班来跟钱奶奶上课。

学生日益增多，钱奶奶也愈不敢松懈。在众多的学员里，有位同学乐理基础太差，于是钱奶奶耐着性子一点点培养他的钢琴基础知识，“他的音都弹出来了，但节奏总是不对。我也很苦恼，有时晚上想到怎么解决他的问题都会睡不着觉。”老师的敬业也带动着更多学员的热情，许多同学心疼老师太过疲惫，自发一起参与到这位同学的帮学中。“我也没想到这些学员会对钢琴有这么高的热情，在我们的学员中有位九十多岁很要强的老太太，内定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对手和自己比较，暗地里想要超过他。”谈到这些方面，钱奶奶总是很开心，“我们学员中有的家里两口子还抢着钢琴弹，甚至有学员跑来和我炫耀自己为了随时都能弹琴，家里的琴盖从来不合上。其实琴盖不合上才伤钢琴哩！”

令人开心的是，伴随这些学员爱上钢琴，心有所托的他们也就越来越少地感到孤独。对这些老人而言，学琴就是生活的动力，在“学好琴”的信念支撑下，许多老人都找到了晚年的精神寄托。“看到大家这么有热情，我自己也会经常上去给大家弹两首。钢琴让我们这些人老有所学、老有所乐，这不也正是咱们国家所倡导的吗？”

与公益的缘分来自于教学相长

其实，哪怕是上音的学生们都鲜少知道，钱奶奶除了整天兢兢业业地穿梭在课堂与科研外，还做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公益，而这些正缘起于教学上的经历……

“在我们音乐学系的毕业学生中，夏野先生的女儿夏楠在公益事业上给了我很大教育。”据钱奶奶的了解，夏楠女士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坚持资助山区的贫困儿童，陆续资助了一千多位学生，还先后捐款筹办山区小学。对学生的感动带动着钱奶奶也慷慨参与到公益助学中，陆续向云南的贫困学生捐款。“后来夏楠和三个爱心妈妈每人拿出了一百万成立‘福美基金’，从这时起我便通过向基金会捐款来帮助有困难的学生。”

福美的公益理念是让钱奶奶坚持捐赠的重要原因。隶属于上海华侨事业发展基金会的福美基金，始终秉承“大爱即分享，付出即幸福”的公益宗旨，要求受资助者在申请的过程中介绍自己对公益事业的理解，在受资助后要参与到福美举行的公益性志愿活动中。“这种形式很好，福美通过资助这些孩子，让他们明白了大爱是付出而不是一昧的索取。”福美基金启动以来，陆续资助了许多家庭贫困的学生继续完成学业。“有一年我捐款给复旦大学的研究生，资助他们去美国考察两周。我一生没有去过美国，但我觉得让年轻人去看看世界比我去更有意义。”

在长期拥抱公益的过程中，钱奶奶将自己的爱凝成了一颗公益心。无论是汶川地震时向红十字会捐款，还是资助学校生活困难的教职工与学生，钱奶奶的公益之旅总是步履不停，虽然在这个过程中，钱奶奶其实一直在与病魔斗争着：“癌症不仅让我的身心饱受折磨，治疗费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有时候一针就要花去几万元。”但纵是生命接连面对风雨，钱奶奶从未中断过捐款，“我答应了大家，就要忠于自己的诺言，就要一直坚持捐款。”

长此以来，钱奶奶又有了新的“苦恼”。“在社区里我又捐款又教学生，现在大家都认识我了，小区里每天都有人看到我喊‘钱老师’，搞得我像是公众人物，我都跟家里人说啦——平时不要乱丢垃圾，不然别人说起来是钱老师家的人，可坏了我的形象。”钱奶奶假装微愠，眼里笑意却浓。

谈到未来的打算，钱奶奶充满了期待。“我和上音的作品分析团队2024年3月份交付出版社一部新书，是一部四十多万字的《曲式发展史纲要》，我想这本书的出版一定会让父亲的在天之灵感到欣慰。”对于自己，钱奶奶也有一些小小的计划，“未来还想出版一本自己的文集，虽然东西不多，但也是自己一生的心路历程，读起来应该也挺有劲的。”在钱奶奶的身上，似乎总有一种自父亲而来的谦虚、淡然，当提到上音日渐成才的这些曾经的学生，她说：“路是他们大家自己走的，但作为老师，我要在做人、做学问方面给大家做出表率，所以如果说我对这些孩子们起到了多大帮助，大概也就只有这么一点。”

对于公益，钱奶奶十分笃定未来要继续坚持自己的公益承诺，“现在福美的朋友们手伸得更长啦！他们福美基金会的成员组成了一个合唱团，今年五月份要举行一场公益演出，还要我去给他们弹钢琴伴奏嘞！”钱奶奶开玩笑说道，“我让他们先把谱子给我看看难不难，毕竟我又不是钢琴专业的。最近他们发给我了，我看了一眼，还好不难，那我就答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