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八方」一个鼓手的生命构成|李皖
更新时间:2024-10-22 17:15 浏览量:14
文烽是新一代中国鼓手和打击乐手。这个湖南人,少年时即在家乡的地方戏曲中司鼓。上世纪90年代,因逢时代之变,拐个弯进入了流行音乐。2002年蹚开留洋之路,前往美国专业习鼓。2005年在洛杉矶FM300“摇滚乐队秀”(Band Show)上获得最佳鼓手,同年受邀在美国艾美奖希望丝带颁奖典礼上担任现场乐队鼓手。
我注意到文烽,是2008年之后,这个名字突然在一张张我视为经典的民谣、摇滚、先锋专辑中四处开花。似有无限的天地,又似有无穷的精力,他为叶尔波利打鼓,为“五条人”打鼓,为“玩具船长”打鼓,为张智、吴俊德、“舌头”和“旅行者”打鼓。在摇滚乐和民谣的各路现场,也时时出现他的身影,他为崔健打鼓,为林生祥、周云蓬打鼓,与活跃在港台的“亚洲鼓王”唐纳德・阿什利(Donald Ashley)组成打击乐二人组。甚至,为马修・连恩(Matthew Lien)也执过鼓槌。他的鼓随着“服务”对象的不同而变化,几乎每一部作品都有创意和创造。
日常生活里的文烽是个留有三撇小胡子的大汉,看形象不识其为哪路高人,其身长八尺,膀大腰圆,长发绾起似游方道士,一旦相熟开了口,便能把所有的事都讲成笑话。他有惊人的喜感,可以不歇气地将一台台众人相聚的晚宴,都变为喷吐着笑气、几小时高潮叠起、绝无一刻冷场的脱口秀个人专场。
而他自己说,“我是天生多愁伤感的人,只是缤纷的日子和铺天盖地的生活掩盖了我天生的那一部分”;“我们体内的文艺激素和亢奋程度是天生的,就像很多胖子有灵活的腰部和忧郁的双眸,还有无法自拔的田园社恐”(《关于新唱片的广告杂文》)。
今年,文烽出版了个人专辑Old Vibe, New Jam(我将它译为《旧场景,新即兴》)。他的这些形象,都在其中叠加起来。
开篇第一曲《鼓童》,开宗明义,写他自己。这是一首纯打击乐曲,在一个循环模式里,中国堂鼓、非洲鼓、“逮逮,逮逮逮”的变声唱、节奏型弹奏的电吉他、DJ搓盘、电子节奏,轮番上阵。生吞活剥也可以说,这是戏曲、爵士乐、世界音乐、摇滚乐、嘻哈乐、电子音乐,连翩登场。像一位学养丰富、美学视野宽广的鼓手的投名状,在仅三分半钟内,即将其多样性、包容性和前沿性的鼓技倾泻而出,让你瞪大了两眼。与此同时,它也是一份人生履历,是一个鼓手一路走来的打击乐史。
这么说固然不错,却可能把人带沟里去。纯粹地欣赏,它就是一首气定神闲的器乐曲,仿佛一个人打马从电气化的草原悠悠穿过。乐声纷起,最后叠加进入的黑胶刮碟和科技电音(techo)将打击乐的合奏撑至完满;背景深处,一缕悠然变形的中国锣鼓传来了遥远记忆中隐隐的抚慰。全曲一方面布置出一台闹而不乱的动静,一方面呈现出一个鼓手闯荡半生四方漂游的骄傲和惬意。
《我的多巴胺》继续这鼓手的旅程。这回,乐趣转往复节奏,专注于音色对比的妙意。重音不同、重音不重叠,节拍不同、音色相差万里。电珠的弹跳、大号的聒噪,钱柜声、游戏机声、大鼓的哐哐声,在互相扰动中演示和谐共处。英文rap来来回回,翻译过来大意是“不要copy……不要copy……”。先加法再减法,先密集拍子再大音稀声,由闹至静,至至静。留意听,仍然有中国堂鼓偶尔发出声音,它传至美国编入了爵士套鼓,误名为“通鼓”(tom-tom)。
再来,《你最懂》。先打字机再打桩机。然后,鼓手来了。直到此刻,这位鼓手才真正现身,正儿八经打鼓,用四拍。先美国架子鼓,再非洲金杯鼓。男女声念:“我在用心说,你在认真听,但你听不懂。嗯,我在用心做,你在认真看,但你看不懂。哦,你在用心做,我在认真看,但我看不懂。”哦,这是最最最认真的南辕北辙,是鼓手的自白与腹诽。多少人生的欢场、音乐的狂欢,都像是这样。无比的卖力,抖擞出浑身解数,最开心看到人们笑,但人们并不知晓这乐声背后打击乐手的心机;不过,正是这乐手与听众间悖谬的相离相合,形成了人世间吊诡的美妙。有人注意到吗?这男女的念白正是一组节拍演示,先是六拍再是三拍。打击乐的各种花式,纷繁地塞入人声的间隙,而人声始终稳定——结果不是声音多了,而是越来越镇静。结局是,一枚乒乓球的自由落地声,这完全不合任何节拍的节奏声响,给你最后、最深的关于打击乐的启示。
还不够,打击乐怎可不律动?《疯客》以funk展示律动。整齐的鼓点和乐节,将诸多不整齐的,各种号管的啸叫——西方的萨克斯和东方的唢呐,以及出自人肉的大笑——都收束到一个统一的循环里。然后,加速。这是炫技,但与一般鼓手不同,它不是手的炫技,而是脑的炫技,展演的是打击乐识:看这乐思是如何的匪夷所思,如何的火辣滚烫,如何的登峰造极、妙到巅毫。
第五首,《他们我们》。“不要随便学习他们,不要随便学习我们。不要随意变成我们,不要随意成为他们。不要刻意模仿他们,不要随意模仿我们。最后他将成为我们,最后我将成为他们。”歌词是警策,也自成一组节奏,与第二首《我的多巴胺》全英文词的用意一致,以反讽表达自由——惟有自由值得,惟有自由激荡人生,这乐声本身就是自由的示现。人声试音的采样变形开道,各种杂打与管乐组各种乱炖。第二次,鼓手现身,清晰地展现身手,这一回表演的是打击乐。忧郁的胖子闯进了杂货铺,各种吊打瓶瓶罐罐。
《十号公路》有一个近似“卡朋特兄妹”(the Carpenters)《呼叫星际飞船居民》(Calling Occupants of Interplanetary Craft)开头场景的引子。于是,这就不像是在公路上,而像成了宇宙中的一段,在星际漂流中,对过往生命中所有的老歌,深深追忆。一首歌可以涵盖所有的老歌吗?文烽告诉我们可以。在一格一格的节奏单元里,老歌的旋律片断,被不断转换,先是变型钢琴,然后,哼唱成似曾相识的“嘞嘞嘞”。这“嘞嘞嘞”在时光中游荡,被吉他、合成器润泽成金色哑光,被鼓声追随、拍击、打散,在茫茫时空中飘散。
这是怎么转换过来的?不可思议。从这首开始,乐境完全转向,从胀扑扑、热腾腾转向缓慢,像宇宙一样缓慢,像最远的追忆一样缓慢。两者无缝连接,完全相异却又完整融合。一张概念专辑,至此呈现上下两层结构。上一层是打击乐,打击乐也可以讲述,讲述一个鼓手的过来经历,他半生的追求和回忆。下一层是歌曲,歌曲继续讲述,然而歌曲也是打击乐,有清晰的打击乐思维和属于打击乐的音乐表现。上一层,打击乐可能有歌词。下一层,歌曲可以无词,却还是歌曲,还可能是最深情动人的歌曲!
《虚空商店》真是优美得令人落泪,深情得能让人哭出来。固定音型、循环小节,将美妙的乐曲分成了一个个条带,旋律和电音穿过它们飞行。口琴低吹,音色凄美;人声处理和钢琴音色处理、各种打击乐声处理,与口琴音色设计一致。似一阕安魂曲,在合成器的杂沓空间里,各种混响此起彼伏,连绵成一片,是现代音乐组织思想的成果。最后,近似破坏性的爆破声,如同炸山的一声声炮响,震碎大梦,以不俗的力度结尾。
这已经有史诗的意味,却完全以器乐、音色、节奏表达。《四季恼人歌》唱春夏秋冬,不按中国传统分节歌的套路,只取四段体的形,将形拍碎,拍碎成散文和口语。鼓手原来是歌手,笑星有着无限深情,他唱着“继续战斗战斗”,歌声里却是一片痴心,恰似那块“最柔软的石头”。这是四季轮回生在长在长沙城的艺人自况,是这城市的城史。作为鼓手他也没闲着,但绝不喧宾夺主,只在合成音响里,低头藏起行迹。底子里,一段堂鼓、一点点中国钹、一声声架子鼓击——声音很少却很稳,将那少年的形容,一路混响闪烁。
《这个三月,蜜蜂不再来》不是文烽的词(小古作词),却不知何故也成了他此生经历的隐喻。主要表演形式是朗诵,朗诵中有变调,偶尔忽然拽出一条旋律,借朗诵的势,将舞台场景刹那拽入异度空间。工业噪音、电子长音,满织的节奏和韵律智慧,造出音景,使整个朗诵就像发生在工业废墟上的一部散板电影,演示了核灾难后地球的异象。在堂鼓所引领的稳定节奏中,这歌手面色促狭,时而露出鬼脸,又严肃得吓人,让人感到阵阵悲凉。
最后,《四月,群鸟消失在海洋》,文烽和制作人张方泽合作谱曲,祭奠生命中一个个友人的逝去。通篇节奏是一个波荡,如一圈圈涟漪,以吉他、小军鼓和鼓刷,做成了火车远去、时间远去、河流和风和灵魂远去。歌词仍旧像散文,唱出来却并不散漫,作曲与词句音义相合,浑然一体,意境苍远辽阔:
你去了被时光遗忘的时光里,不愿化做绿叶,也没有亲吻土地。没人知道你去哪里。
那里的风景没有收留记忆。人们来不及关心过往,世间又多了几个秘密。
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
你在鸟窝里,白云里,露珠里,麦穗里,烛光里,鼓声里,烟灰里,子夜里。
你在眼光里,遗憾里,背叛里,脚印里,误会里,咆哮里,委屈里,靴子里。
你在襁褓里,婆娑里,浪涌里,蜃楼里,蜉蝣里。
文烽,这个惯于搞笑的胖子,擅长在摇滚乐现场制造狂喜的鼓手,我到这里才认识他——居然,是如此情重而深沉的人。
《Old Vibe, New Jam》是一张打击乐概念专辑,罕见的。它展现了打击乐广大而深邃的世界,但大多时候,却似乎并不是以鼓手和打击乐手的单一思维达成。它展现了丰富的现代交响思维。当这鼓手和打击乐手以本行的方式表演时,他也有效避开了这类专辑通常不能避免的——以鼓乐和打击乐的华彩来罩住全场。这杰出的鼓乐和打击乐始终是表义的,这鼓手和打击乐手多数时候是隐形的,大隐隐于众声之中,通篇都没有一句有关鼓和打击乐的套话。
在打击乐的编排之外,文烽包办了大多数词曲,演奏了钢琴和合成器,唱了歌。这一方面增添了打击乐的材质,拓展了打击乐的表现领域,一方面也展现出他对现代音乐广阔而深湛的理解。由此,一张打击乐的概念专辑,也成为了一份鼓手个人的自传。
这自传不是用自传文字,而是用双语,用打击乐语言和歌曲语言,分上下两部讲述。这两部分作品,在立意、主诉方向、传主性格、美学风格上,是相互矛盾的,却对立统一。而歌曲语言,在底层逻辑上也可一统为打击乐语言,是打击乐语言的创造性演化,涵泳了打击乐语言。如此,整张专辑完整表达了传主的志趣、主张,充分展现了传主复杂而沧桑的人生。
总之,《Old Vibe, New Jam》是一部非常奇特的作品,有奇特的滋味、奇特的作品结构、奇特的美学品格,终究是,一个奇特的人。我也终于发现,文烽的音乐人生经历,原来如此之长,涵盖了20世纪70年代至21世纪20年代,戏曲、民歌、李谷一、毛阿敏,直至港台歌曲、中国摇滚与民谣、嘻哈乐和前卫电子音乐。他对这一切都深怀敬意,如人生遭际般一一念记在心,终于又无影无形,皆沉入人生的静水深流。在他的鼓声中,一个个时代人物,一幕幕光荣梦想,一段段奇迹和大梦,明明灭灭,俱流向了广大和荒芜——这原本的世界,不管辉煌壮丽还是嘻嘻哈哈,均具有史诗的品质。
2024年8月27日
作者: 李皖
文:李皖编辑:谢娟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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