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莹:万千热爱,初心不改
更新时间:2024-10-13 16:15 浏览量:13
女性仿佛生来就有舞蹈的天赋,那是用身体表达情绪的本能。而对一名顶尖的女性舞蹈艺术家来说,跳舞不止关于身体,也关于大脑、心境、想象力和人生阅历。
舞蹈美学家塞尔马·珍妮·科恩曾说:“现代舞是感人至深的,但却不是具象的”。正如侯莹在舞蹈创作上的思考多受益于抽象艺术,带给她技术与思维上的创新。在过去30多年里,侯莹的人生阶段几经变化,却从未停止跳舞。作为中国现代舞蹈的先锋舞者,侯莹的现代舞作品中有着大量当代艺术的视觉、观念和内在逻辑。
即兴和控制
现代舞,有自己的独立见解与思考,拒绝亦步亦趋,如旷野里的星河般放浪形骸,于柔韧中施展力量与自由。只要舞者的身体一动,观众的心就会融化。
作品《一石一鸟》上海
日前,朱莉·妮奥奇(Julie Nioche)与侯莹首次合作,共创双人舞作品《一石一鸟》(Differences)。两位拥有30多年舞龄的资深舞者,她们以身体质感和文化记忆的差异为灵感起点,以即兴舞蹈为方法,抵达彼此间的理解与尊重。在两种不同的文化和历史背景下,两位女性能通过舞蹈分享什么呢?她们如何能在不抱有理解对方的预设之下给予彼此“礼物”?
“你在想什么”、“你什么时候开始冒险”……在朱莉看似无序的提问中,一身黑色装扮的侯莹开始随着音乐律动,她将手臂缓缓延伸向四周和上空,随即又快速地旋转了起来。她的身体宛如自由的水流,从内而外,肆意流动,自由挥洒;又如流水中的水草般舒展着,四肢经由躯干的带动,在周身划出极其流畅的线条。
作品《一石一鸟》上海
她在跳舞的时候,从头到脚的每一个部位仿佛都在说话,她用肢体语言诠释着生命中的灵魂,用舞蹈动作诠释人生中的哲理。侯莹通过身体探索表达的极限,站在舞台上,有一种超越专业的感染力量——能量的传递。她始终相信,内在流动的力量是最强大的,她希望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分享给更多人。
然而,在接到这个项目时,侯莹脑海里第一个蹦出来的想法是:完全不可能做到。“因为我们的生活的背景、习性、文化、认知都是完全不同的,正如在《一石一鸟》的开头,我们俩抛出了很多看似无序的、日常的、关于个人的问题,这些其实都是文化差异性的体现。我没有办法完全理解对方、接受对方。”
在舞蹈的创作过程中,侯莹喜欢即兴起舞,她并非想要在这个过程中去控制舞蹈,而是通过“控制”能达到我内心希望它最终呈现的样子。“但如果,它不能按照我所希望的发生,我将会进入一种对立的状态,从心里开始对立和抵触。”
那些日子,侯莹不断思考“怎样才能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国外舞蹈家自然地在一起合作”。最终,她做了一个选择:放弃所有的控制,“完全接受,在平等的状态下,去爱彼此,真正打开自己的内心,才能和对方共同创作。”通过《一石一鸟》,侯莹用舞蹈这种纯粹的、原始的生命艺术,去撬开每个生命内在的源动力,为大家提供了一种能量输入的途径。
《一石一鸟》排练 法国南特
不断清零
舞蹈艺术在侯莹心里奠定了不可动摇信念,用她的话说:“我被真正的艺术洗礼过,艺术的殿堂既是我的天堂……我在那里肆意的挥洒着自己、 绽放着自己、表达着自己、也成就了自己。跳舞的那一瞬间,回到了我的本心,我在那里就是原来的我的样子。我是很纯然的,非常快乐、自由。”
还记得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那支惊艳世界的现代舞《画卷》吗?一群舞者在巨大的白色画布上翩翩起舞,留下一幅动人心魄的中国山水画。黑衣舞者们上下跳跃、翻滚,留下墨迹,形成日月、山、水、云纹等元素,最终勾勒出一幅优美的水墨山水图。侯莹是这支舞蹈的创作者之一,她和舞者们用自己独特的舞蹈语言,搭建起一座连接东西方的桥梁。在这个舞台上,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不再是对立的概念,而是融合得恰到好处。
她曾辗转多地,从北京到广东,到纽约,再回到国内,每次更换坐标,都作为“人生圆心”的现代舞却始终不变。在她的舞蹈生涯中,她做过多次让身边人不能理解的选择和决定,“从零开始”似乎带着某种惯性,但无论何时,她总有重新出发的勇气。
环境作品 《心流 》北京
70年代出生的侯莹是科班出身,12岁她进入舞蹈学校,在吉林省艺术学院学习中国舞,期间,她接受了古典舞、现代舞、芭蕾舞、民族舞、民间舞等全方位的训练,而唯独没有现代舞。毕业后,她就被武警文工团给招到了北京,那4年跳的还是以中国舞为主。然而,彼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即将与现代舞有一场美妙的不期而遇。
1993年的某一天,侯莹看到广东现代舞团的演出《神话中国》,一下子就被其独特的舞步所深深吸引。她曾在接受采访时描绘了当时的感动,“他们不是为了表演而表演,也不是传统上的审美,我觉得那里面有人的个体精神。”于是,侯莹毅然抛开一切,包括在父母眼中非常珍贵的、去北京舞蹈学院进修的机会,1994年底,她选择南下广州,追求自己热爱的现代舞。
就这样,侯莹成了中国早期接触现代舞的舞者之一。然而,进入广东现代舞团并不如她想象般那么顺利,她发现自己始终很难踩准跳舞的节奏,用她的话来形容,就是“怎么跳都跳不对”。或许是受天赋所赐,在不断地实践和摸索中,侯莹带着自己的编舞处女作《夜叉》站在国际舞坛的聚光灯下,摘得白俄罗斯现代舞创作金奖。
作品 《细胞》 德国卡塞尔舞团
为了对现代舞有更深的理解,2001年,她决定前往被誉为“现代舞巅峰”的国度——美国。这一次,她再次将自己“清零”,重新认识现代舞,真正走近现代舞。次年,侯莹加入著名美籍华人编舞家沈伟的舞蹈团,合作并出演了《春之祭》、《声希》、《天梯》等蜚声国际的舞蹈佳作。
旅美期间,侯莹全身心投入到对西方现代舞团技术的学习中,吸收新的技巧,重塑自己的认知,研究东西方技术的融合。此后,她连续四年站上美国林肯中心的舞台,三次登上《纽约时报》,并被《纽约时报》评选为“2004年年度最卓越舞者”,她也是至今为止唯一一位得此称号的华人舞者。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工作坊
她全身心地投入到舞蹈创作中,先后推出《介》《介2012》《冉》《涂图》《意外》《色线》等全新作品。其中,《涂图》受邀揭幕俄罗斯圣彼得堡“Open Look 现代舞蹈节”。
在侯莹看来,现代舞的可贵就在于这种源自内心的“创造”冲动。曾被问及《介2012》的创作时,侯莹回答道:“‘介’在中国象形文字中很像是‘人’的形状,古汉语中的意思也是‘人的行为’”。她希望借这部作品,来表达她“对我们自身身体的认知”,从而“去感受和理解生命是什么,人是什么”。
而她的表演天地从不设限,除了剧场舞台,她曾与画家陈丹青、当代艺术家邱志杰、刘勃麟等合作,在室外、在画廊、在美术馆,在任何地方即兴起舞……
在中国现代舞领域,侯莹的身体技巧被很多舞者所称道,舞评人曹语凡曾给了侯莹一个称号:“舞蹈界的卡夫卡”,说的是侯莹作品的气质,有一种对理性和智性的追索,线条笔直,空间切割感很强,且跨越了时间的概念,“有很多画家和建筑师都喜欢看她的作品。”
2008年,是侯莹舞蹈生涯最难忘也最难熬的一年。那一年,她与沈伟一起受邀为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画卷》篇编创舞蹈,一舞惊天下;那一年,她的腰伤复发,需要及时疗养,她再次做出决定,回国养伤,并将舞蹈创作重心移到了北京,创办了自己的舞团——侯莹舞蹈剧场。
作品 《消失》上海国际舞蹈中心
从2011年创立至今,她已经和现代舞团一起,经历了12年时光。“做剧场,做舞团,是源于我对创作的喜爱。我只是想纯粹地去做一些自己想做、自己喜欢的作品,这些作品要持续被别人看到则需要一个机构去运作,这些并非个体艺术家可以完成,所以后续我做成了一个团体去运作舞蹈。”
十多年来,中国现代舞的发展非常迅速,现代舞团的创作和演出生态发生着巨大的改变,越来越多的独立舞蹈艺术家在国际舞台上崭露头角,侯莹见证了中国现代舞市场的变化。“大众对艺术的需求不断增长,人们愿意走进剧场,欣赏现代舞,并与舞者们产生互动。”
迄今为止,侯莹舞蹈剧场已受邀巡演很多国家及艺术节,其中包括纽约大学、林肯户外艺术节、纽约亚洲艺术节、葡萄牙阿尔马达艺术节、圣彼得堡Openlook艺术节、中俄文化年、广东现代舞周、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广东南海大地艺术节等国际艺术节等。尤其2023年受到德国国立剧院邀请,为卡塞尔当代舞团委约创作《细胞》。
作品《细胞》德国卡塞尔国立剧院委约
然而,人生总是由很多未知的道路。舞团经营遇到的种种问题,可谓“困难巨大”,正如曹语凡所言,侯莹在国内艰难地维持着舞团,就像“坚持创造一个神话”。但她从未产生过放弃的念头,哪怕是这样的念头只是划过一瞬,“我遇见舞蹈,也没有想到我会一直做到现在,艺术家的使命就是去创作,人只有面对艺术的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自由。舞团的能产生社会影响,它让年轻舞者看到希望,他们可以在这里不断地进行创作,同时,也为他们提供了就业的机会,这也是舞团存在的意义。”
作品 《色线》上海国际舞蹈中心
按下暂停键
2024年初,侯莹做了一个决定——暂时放下舞蹈,把所有的“自己”放下。停下舞蹈的同时,她也给舞团的运营按下了暂停键。
在纪录片《一石》中,侯莹前往尼泊尔加德满都静修,她在片中表达道,“停下来,是需要的,我想,先把舞蹈放一放。停下,给了我机会,对自我内心进行探问,也让我有时间去思考个人艺术未来的走向,看看自己和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去重新审视自己的艺术和人生,倾听自己内在的声音并随之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命原动力。”有一天,她突然感到,自己无需再去证明自己有多优秀,“放下吧”,她对自己说。
广州PARK19艺术机构
在和侯莹的交谈中,她一直强调:表演是要输出电量的,需要艺术家把自己的能量传达给观众。“当我感到自己已经接近被掏空状态时,我知道,我必须停下来了。虽然舞者和观众之间没有语言交流,但在表演过程中,我们和观众的振动是同频的,我们的能量观众可以感应得到。如果我的内心很躁动,那传达的能量就非正向的力量。”尊重事情该有的节奏去完成,她相信:未来充满了各种可能性,任何发生和改变,一定都会有所收获。
她想把舞蹈暂时彻底地放下,不是放掉舞蹈本身,而是放掉对舞蹈的执念。很多人的生命中,都很难做到一点:给自己另外一个机会。因为害怕失去已经拥有的。“我也一样,当我把舞蹈全部放下的时候,我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人。”侯莹说。“当我在尼泊尔的时候,我心里不断地对自己发问:是否有一天我要尝试一下,舍得放下,不再有光耀,回到最初的状态?然而,这一遍又一遍出现在脑中的‘从头再来’,实则是对我们最大的考验。”
侯莹眼中的“成功”并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或定义,“成功,或许是我们完成了某个自己的目标或是心愿,达到了自己认为满意的结果。但一定不是为了达到所谓的成功而花费大量时间去追自己不喜欢的东西,这是在浪费生命。”
作品 《消失》上海国际舞蹈中心
即便选择的道路是一片荒芜,一片废墟,也一定要去,因为那是她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做出的选择。这是她的倔强,也是不舍。“任何舞蹈项目,只要我想做,我永远在这儿。”她像一阵轻盈的风,自由地来去。
舞蹈之外,她学习藏语,练习太极拳或是静坐冥想,让内心平静。“我们需要时常和自己内心对话,然后做好平衡,每个人的内心都需要光、需要力量,快节奏生活工作下的现代人,压力都非常大,如果心中的光消失了,那人生就将黯然失色。”
环境作品 《水月》 宁波帮博物馆
侯莹曾说:“凡事在当下做好,就是圆满。”每一步可能看似微小,实则背后隐隐蕴藏着如岩浆般滚烫的力量。随心所向,是她期待的生命之路。锋利、勇敢、无畏、高歌前行,乘着自由的风,50+的侯莹坚定地走,不停留,也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