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楼机》的“专升本”:大众文化的评价标准变了吗?
发布时间:2025-05-15 13:13:38 浏览量:1
近来破圈的第一首神曲《跳楼机》,仍然延续着它的流行趋势。分析一首网络热曲——或者更不客气地说,很大程度上是“烂歌”——走红的原因像是老调重弹。这些年来,从短视频平台涌现而出的诸多歌曲不断刷新着人们的认知,甚至挑战着既有审美的底线。但悖论的是,网络神曲也成为了当下华语乐坛不可忽视的力量,甚至成为提高这一行业关注度与促进发展的重要一级。
仅仅从去年下半年开始计算,能列举出的魔音绕耳神曲就有《离别开出花》《列车开往春天》《山坡上的狗尾草》《西楼爱情故事》《第57次取消发送》等。它们走红的原因大同小异:口水歌朗朗上口、营销号引流、DJ版本助力上头、短视频BGM提升氛围感……在这个意义上,《跳楼机》只不过是其中的普通一员。
但之所以能够将它单独拎出,其典型性则在于歌曲之外。尽管目前已有一些晚会节目会选择使用网络热曲作为演唱歌曲,甚至出现过张信哲唱《悬溺》这类尴尬现场,但是,主流的流行音乐人、音乐综艺等,仍然不愿委身与之同处一席。譬如,《歌手2024》就因为邀请海来阿木遭到了诸多吐槽与差评。而这名网络红人到来的原因,并非仅仅导演希望“声音多样化”的意图,而更多是竞演直播的形式无法邀请到实力歌手、不得已启用的备案,凸显一个无奈。可《跳楼机》却成为反例。四月,它登上了浙江台综艺《天赐的声音》(第六季)。
不仅原唱本人LBI利比首次登上综艺,实力歌手张靓颖搭档王以太也献上了翻唱版本。随后,小鬼(王琳凯)也在《音你而来》中演唱了这首作品。现场版本在编曲、配器、和声等方面做了全面升级,甚至歌词也润色了一部分,这让歌曲立刻变得“高大上”起来。但更重要的是,主流音乐综艺对网络热曲的承认、接纳甚至讨好姿态。
网友戏称,这首歌曲宛如经历了一次“专升本”,或者说它“考上编了”。为何如此?如果说仅仅是流行音乐的主流话语为了博取流量而进行曲意逢迎,那似乎过于粗暴。倒不如说,透过《跳楼机》的歌曲及现象,我们能够看到当下大众文化内部,正在悄然发生一些变化。
《跳楼机》:五十分歌曲
用纯粹“烂歌”来形容《跳楼机》有些过分。以流行音乐的工业生产内部视角而言,这首歌算得上中规中矩——没有夸张的(伪)戏腔,没有弦乐配合粗暴的鼓搭起来的简单伴奏,没有词藻堆砌或不知所云的、连AI都听不懂的歌词。如果对比《离人愁》《若是月亮还没来》《长安姑娘》等网络热曲,听众可能会觉得《跳楼机》显得高级一分,确实能在歌曲里找到一些可圈可点之处。比如,主歌先以leading bass(顺阶低音)引入一段慢板抒情后,从“可笑吗 我删访问记录的时候有多慌张”至副歌前的部分切换至emotion rap(旋律说唱)的方式,让慢板的情歌节奏有了一定的变化,也为副歌激烈的情绪和“跳楼机”意象的引入做了一定的铺垫;副歌除去全程用头声发音外,还配带有和声,让人听起来更有层次感。可以说,这首歌算不上好,但至少是一款中规中矩的工业产品。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甚至这样评价《跳楼机》:它或许是00后世代的第一个流行文化样本。
自然,即使是工业产品,即使是“样本”,也依然能评分优劣。《跳楼机》之所以称不上“优”,主要在于许多地方都明显体现出粗糙和敷衍。首先歌曲的和弦仍然是我们熟悉的“4536251”(在综艺《明日之子》中,华晨宇与李袁杰的一次互动曾让这一和弦出圈),这一和弦样态可以说是情歌的万能模板,以此为模板的流行曲能说出不下上百首。可以说,仅仅在和弦的使用上,歌曲就采用了最套路的一种,并且编曲缺乏任何细节上的变化,用俗套来形容并不夸张。由此导致的结果便是,这首歌确实听上去“不出错”“不难听”,甚至朗朗上口,但是在听这首歌曲之时,脑海中可能有许多(质量更高的)相似歌曲一闪而过(不妨哼一哼陈奕迅的《淘汰》,周杰伦的《说好的幸福呢》《花海》《明明就》,林俊杰的《修炼爱情》),仿佛它们之间没什么差别。
读者可能反驳,使用了这一和弦的歌曲并不缺乏好歌和经典之作,这最多说明歌曲在创作时的保守,还不足以说明它的平庸。但有过一定听歌量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即使是在和弦模板内部细查,歌曲的诸多细节都显得“太通用了”:一般而言,质量较高的流行歌曲,为了使得歌曲意义更好表达,会使用诸多巧思,譬如调整结构、加入桥段、搭配专属于歌曲本身的配器,创造专属的音色等。以配器为例,提及《安河桥北》,我们会想到间奏的马头琴,这一乐曲被创作者历经多次尝试才确定下来,浑厚悠远的琴声,才更好契合失去了青春、被困于城市的中年困顿形象;提及《普通朋友》,我们会想到开头的木吉他,通过独特的音质加上击弦、勾线等技巧,还有右手敲击吉他面板,这才能勾勒出暗恋者纠结惆怅的心态。
但在《跳楼机》中,一切都是“通用的”——键盘和鼓的音源几乎是商业歌曲最常用的一种,制作者也没有根据歌曲本身做出特别处理,编曲换在另一首歌依旧适用。无论是否使用了这一方式,这首歌确实像借鉴一下类似的曲目、稍作改变而成的作品。有趣的是,歌曲的credits(制作人员名单)倒是长长一串。而读者如果对这一名单稍作“研究”,就会发现其中许多甚至是我们的老熟人。你在《向云端》《离别开出花》《就让这大雨全部落下》等诸多网络热曲的名单中,也会看到相关字样。如此看起来,歌曲更像是在一种批量批发式的模式下制作的,而它的走红则更像是批量发布之后“总有那么几个会火”的幸运者。
即使是对音乐不甚敏感的听众,也会觉察出歌曲明显的不对劲。最突出的便是它的歌词。许多网友在社交平台上称,“跳楼机”这一意象,“可能是我贱吧”这句歌词,是方文山这辈子都想不出来的。歌词似乎刻意逢迎失恋者心存不甘的失落心态,并且用极为不搭的形象匹配这一心态,试图博人眼球。进一步说,这种不适感不仅源自歌词本身的“抽象”“离谱”,更在于它无法贴合歌曲的旋律。与《跳楼机》相似的一首歌曲,周杰伦的《龙卷风》,其实用相近的意象描绘了同样的主题:龙卷风突如其来与迅速离开的特征,与跳楼机迅速升高又下落的特征并无二致,他们都表达了对爱情转瞬即逝的叹息。但细看副歌部分,“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一句,实际非常贴合龙卷风这个形象。这一句旋律先是以三个三连音在3 4 5音符中循环往复(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之后唱到“卷风”时迅速抬高,从3跨越五度来到1·。这非常像平地气流在原地旋转,最后突然形成一股巨大风暴的样子。
因此,歌词和旋律之间实际存在有机联系,哪怕周杰伦的R&B唱法并不忧伤,整首歌曲诉诸的情感依旧成立。但这种对应在《跳楼机》里全然不存在。副歌部分明明在演唱跳楼机一上一下的巨幅动作,但除了节奏较快之外,旋律只是在五度之内均匀地打转。看似急促的演唱,看似悲伤的心情,实际上透露着软绵绵的味道,无法真正与跳楼机的形象对接。这也体现了歌曲的粗糙:制作者只是批量制造类似歌曲,而没有专门考虑歌曲本身的种种细节。
于是,听众固然觉得歌曲朗朗上口,但实际聆听中,总会感受到些许别扭。这份别扭不是别的,正是音乐生产工业在程序上的中规中矩,与批发式生产、导致每首歌曲本身粗制滥造之间的裂痕。我们只能说这是一首五十分歌曲,它代表了流行音乐所在的文化工业的一般生产水平,让我们至少没有听到不堪入耳的歌曲,但在歌曲本身所在的文化、艺术之维,这首歌难以得到任何分数。或许,这也正是《天赐的声音》等综艺能够接纳它的原因:《跳楼机》处于一个中间状态,固然不好,但没那么差;所以用来上综艺吸引流量固然不好,但至少这首歌还有值得改编和演唱的价值。这大概体现着主流音乐综艺对网络热曲,在妥协与维持作为主流话语的权威间,小心翼翼保持的平衡。
“五十分”的逻辑:
从意识形态到共同感觉
《跳楼机》的“五十分”特质确实是我们突破问题的切入口。而这一特质所对接的理论路径其实可分为两种。首先,批量生产与歌曲本身细节之间的关系,其实完美贴合阿多诺在《论流行音乐》中批判流行音乐的基本观点,即流行音乐只是自上而下式的、在固定的整体结构里,通过调整可替代细节而构成的。这使得流行乐表面上看起来丰富多样,实际背后只是同一种东西。这一点叫做“伪个性化”。而好的音乐,譬如那种古典主义高雅音乐,则是自下而上式的。从诸细节出发,各要素之间形成有机联系,最后上升至整体。由于阿多诺的立场有些过分精英主义,读者也可以将我们上面提及的《普通朋友》《龙卷风》等视为这种“自下而上”的案例。正是由于这种整体支配细节的模式,阿多诺才坚信在资本主义时代,艺术与流行音乐相调和的可能性已经彻底丧失,流行音乐只能代表资本主义使得自己所统辖的社会得以合理化的范畴。也即是说,流行歌曲是资本主义输出意识形态、维持自身再生产的领域,歌曲里的“同一种东西”,就是资产阶级本身的意识形态。
《天赐的声音》剧照。
如果从这一理论视角出发,我们不难得出结论,对《跳楼机》的推崇实际揭露了流行音乐主流话语的虚伪:其实,包括《天赐的声音》在内的一些音乐综艺,确实通过对网络歌曲的筛选与改编,试图建立这种妥协流量与保持自身权威的平衡。这其中也不乏质量尚可的案例,比如杨宗纬翻唱的《我想要》,杨坤与张碧晨翻唱的《在加纳共和国离婚》。但在《跳楼机》这里,这种平衡的脆弱性则陡然凸显出来:它无法像之前的歌曲那样,尚且能够找到到对音乐艺术价值本身的可取之处,高大上的改编之中听到的只是批发式生产带来的别扭。主流音综的虚伪也就显露出来了——它看似将流行音乐的主流与网络歌曲相区别,并试图引导后者在艺术价值上的提升,但实际上,它也不过是自上而下式的,借助于丰富的改编手段使得歌曲貌似具有艺术价值,也使得“向流量妥协”这件事合理化。两者只是一丘之貉,共同体现了流行音乐背后的权力主体的运作。
这当然是一个富有批判精神的思路,并且,对于当下诸多介入大众文化的文化类文章而言,这也是一个通用的思路。它同样非常符合广大读者心目中对本土大众文化发展的叙事模式:商业化的生产模式让内娱生态江河日下,时至今日,出现张靓颖唱《跳楼机》这种事件只能更加说明“内娱完了”。但这种解题思路也存在诸多漏洞。而其中最为明显的是,在千禧年乐坛中商业化的运作让流行音乐一度呈现神仙打架的面貌,但同样的商业逻辑在今日却行不通了。我们似乎只能用道德来解释这件事:当年的经纪公司和出道的艺人有实力、有良心,而现在则在流量中迷失了方向。资本自己变“坏”了——这显得苍白。
《天赐的声音》剧照。
我们不妨试一试另外一种思路。如果不用意识形态来解释《跳楼机》,还有什么能够表示这背后的生产逻辑呢?答案自然是从意识形态的对面入手,也即是说,《天赐的声音》对《跳楼机》的接纳,实际是大众群体对流行音乐的某种态度的折射。这一思路的理论依据首先便是,对大众文化精英主义式立场的批判。譬如在《理解大众文化》中,约翰·菲斯克便认为大众文化其实兼具文化支配性与反抗性两种特质。当权力主体试图用大众文化来使得自身意识形态合理化时,个体也可以并且已经在将大众文化产品作为武器,“魔法打败魔法”。就《跳楼机》而言,这种积极反抗可以理解为听众故意骄纵这首歌,任其热度发酵,乃至被搬上主流音综,让所有人都体会到这首歌的流行有多么荒唐。
当然,这有些过分夸大了大众文化接受者的能动性。因此一种较好的折中方案是,对《跳楼机》的接纳虽称不上反抗,但也是当下大众群体的某种共同感觉或共同经验。并且,正是这些由个体汇聚而成的感觉或经验,决定了哪些文化产品能够显现,而哪些又不能显现。英国人雷蒙德·威廉斯和法国人雅克·朗西埃无疑是最能代表这种观点的理论家,前者的“感觉结构”概念与后者的“感性分配”概念都是对这一观点的指涉。并且,对于感性要素的重新分配,或者说新的感觉结构的形成,往往意味着一种革命性质的观念变化,有助于新的文化观念的革新。
因此,我们可以说,曾经千禧年乐坛盛世无法重现,实际上是大众群体共同的经验结构发生变化,这使得过去的音乐风格无法在新的结构中继续显现出来。而在当下,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网络热曲登堂入室,到现在《跳楼机》能够在主流综艺中显现,这正是说明大众群体对于大众文化与流行音乐的共同感觉出现了变化,在流量生态逐渐兴起,继而逐渐“苦内娱久矣”的情势下,浸染多年的接受者们逐渐适应、应对,甚至潜在改变着大众文化的既有规则。而这其实也就间接式地达成了费斯克所说的“积极反抗”的效果。
这种说法在逻辑上是有效的,它说明着我们对当下大众文化的评价标准已然发生变化,大众文化有了新的显现方式与功能。但如果认同此逻辑,我们就需要说明在现实层面,这种变化可能指向了什么。这便是《跳楼机》最终所落脚的地方。
“五十分”的割裂:
看客心态与置身事外
与《跳楼机》相并列的文化产品,我们其实还可以列举几种。譬如短剧。竖屏短剧的特点之一在于它丝毫不讲逻辑,一切都是简单粗暴且夸大的,甚至可以说降智的。扮猪吃老虎的隐藏富豪一定会被带到某个金店地方出丑,而最后迫不得已亮出全球限量十张的VIP至尊金卡;重生再活一次的励志主人公一定会延续上一世的窝囊人设,被反派惊讶于“他最近怎么变得如此有种了”。诸多情节尽在意料之中,甚至毫无变化,是一种批发式的生产。但对于短剧的喜爱却恰恰就在于此:越是土气,越是俗套,越有受众。就像短剧平台不断出现的高频评论:我是土狗,我爱看。还有短视频最近流行的“抽象”风潮——越是逻辑混乱、“不像是人类想出来”的视频,越能够受到关注。甚至各地的文旅局官方账号,都开始使用各类抽象视频宣传自家景区,成为一种被承认的风格趋势。另外,被称为中式孟菲斯说唱的揽佬,其歌曲《八方来财》和《大展宏图》也被镶嵌进各种不同歌曲中,被remix(混录)为各个不同版本,其中不乏抽象之作,但人们喜欢的就是这种感觉。
《天赐的声音》剧照。
这几个近期流行的文化现象,背后都有着一个共同的逻辑:对于大众文化,人们直接忽略文化产品的内容质量,而是只看它们的生产方式本身,看看文化产业能否将更多相似的产品批发出来,给杂乱的内容赋予合理化的形式。这与《跳楼机》歌曲,以及它登上综艺舞台形成着某种共鸣。可以说,人们现在对大众文化产品的期望,已经脱离于它的内容,或者说,已经不再期待大众文化能够尚且给予某些艺术性的成分,令人欢腾的“爽点”,恰恰在于彻底抛弃艺术要素,在一片喧嚣与混沌中赤裸裸所展现的生产机制。这或许才是《跳楼机》得以流行的真正原因——荒唐的意象、粗糙的旋律,这些0分的元素在50分的生产制作或形式化过程中,被缝合得似乎尚可,这其中的扭结恰恰击中了听众的心趴。而这首歌登上主流综艺也就更加成为《跳楼机》歌曲本身的延伸,它用一系列手段,无论是正规的综艺流程、大咖助阵还是更为精致的编曲,都使得这种扭结变得更为突出了。
我在此使用“看客心态”“置身事外”两个并列词语来形容当前对大众文化产品的要求。也即是说,大众文化似乎被彻底“客体化”了:尽管依旧有诸多人对内容较为低劣的视频、歌曲发自内心地喜爱,并随之欢呼或流泪,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则是开始以一种看乐子的外人心态,对大众文化发出这样的嗤笑——我拒绝进入你,而是来看看你到底还能整什么幺蛾子。这到底是一种对大众文化领域有这足够失望之后,带着“毁灭吧”心态的逆来顺受,还是对大众文化进行自觉反省之后,对背后的权力主体做出的新的抵抗姿态,我们尚未可知。但我的态度更倾向于后者。如果在20年前,我们似乎还能用齐泽克的经典著作《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来深刻描述这一现象。齐泽克使用“狗智主义”来描述当代社会权力主体传播意识形态的主要方式。他们并非让你相信,而是“明明知道你是骗人的,但我仍然照做”这样的“明知故犯的顺从”。就像对于《跳楼机》而言,我明明知道这并不是一首好歌,但我仍然听得上头。但在大众文化的浸润下生活了20多年,在充分见证了各种内娱事态与热点事件之后,我们还能够是相同的心态吗?
宁愿相信这是一种自我生发的反抗姿态。或许用齐泽克新书《零点》(Zero Point)来形容这一现象更为合适。所谓“零点”,齐泽克指的是原爆点 (ground zero),是谷底,是毁灭之地,是弥漫于我们社会之中的绝望再也无从回避之所。对应到现实语境,这一现象确实体现了大众对大众文化本身的彻底丧失信心,仅仅是看乐子。但是,零点也是重生之地,是变化得以重新发轫的唯一场所,是再次攀登的出发营地。这似乎意味着一个颠覆性时刻即将到来,无论它是显性还是隐性的,但这似乎也是大众文化内部得以深刻内省,大众文化生态发生变革的时刻?话并不能说太早,但是,从一首网络热曲的阴霾中仍能看到些希望之光,仍旧是这首“并不咋地”的歌曲所带来的一份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