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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即痛苦 疯癫是解脱——观戏剧电影《李尔王》

发布时间:2025-05-07 10:23:52  浏览量:4

戏剧影像放映是近年兴起的小众文艺样式,它几乎完整复刻演出现场,包括观众入场、中场休息、谢幕等环节,一个都不少。演出中的一些瑕疵,比如收音的问题、观众席的骚动等等都被保留,尽其所能为观众创造一种“如在”的感觉。这对于不能亲临现场的戏剧爱好者来说,是难得的福利。因为版权等原因,目前只有北京等少数几个城市的文艺人群有此眼福。故而每一放票,总是迅速抢光。

莎士比亚的作品通常是下午和晚上两部连放,再加上中间的导赏环节,加起来至少七八个小时,最近的两部是在北京市文联老舍剧场放映的《李尔王》和《罗密欧与朱丽叶》。两道硬菜次第上桌,不仅挑战文艺青年的胃口,也挑战体力——没有铜腰铁腚还真是消受不起。

中年loser,或者老年疯王

这次的版本是英国国家剧院2014年的演出,对于这部耳熟能详的老经典,它号称不刻意做现代化改编,也不刻意追求年代感的还原,只是诚实回归叙述。它最大的新意大概就是启用了一位著名的电影导演——曾经到美国好莱坞历练、且颇有斩获的萨姆·门德斯来执导,他最广为人知的作品是获得当年奥斯卡与金球奖双料最佳影片的《美国丽人》。

《美国丽人》剧照

看完《李尔王》后,又温习了一遍《美国丽人》,赫然有了独家发现:摄影师给男主家的车牌号来了一个特写“Re king”,而《李尔王》的英文名称是“King Lear”!

《美国丽人》完成于1999年,或许,那个时候,导演心中就有了一枚李尔王的种子(他从大学时代起,就热衷戏剧)。你完全可以将两个文本对读,甚至可以将《美国丽人》视为《李尔王》的隔代变奏。

嚯,一个失意的美国中产中年男人伯纳姆与不列颠国王李尔能有什么共通之处?这个作者可真能牵强附会——读者诸君或许这么想。那我就斗胆“大旗虎皮”一下:爱尔兰作家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把在都柏林闲逛了一天的男人比附为十年远征的希腊英雄奥德修斯,那么,谁又能保证,新时代的美国loser不曾与暴风雨中无能狂怒的疯王暗通款曲呢?

比如,伯纳姆和李尔一样,他们都失去了女儿的尊敬;他们都陷入对失能与失权的恐惧。甚至,两部作品中,都设置了与主线扭结并行的父子关系对照组:在《李尔王》中,是格罗斯特伯爵和被他追杀的嫡长子埃德加;《美国丽人》中是邻居巴迪上校和他的儿子里奇。“恐同”的上校和伯爵一样冷酷无情,一拳下去,儿子就眼角流血,为自保不得不仓皇逃离。

迫害亲生的爹们总是那么振振有词,同时抢占道德高地感叹人心不古,仿佛比他伤害的那个孩子还委屈。格罗斯特如是说:“有他这样逆亲犯上的儿子,也就有像我们王上一样不慈不爱的父亲。我们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只有一些阴谋,欺诈,叛逆,纷乱,追随在我们的背后,把我们赶下坟墓里去。”

考狄利娅,她多像伯纳姆家的女儿简!她心里有一个完美父亲的形象,但眼前的父亲南辕北辙。他那么轻而易举就信了姐姐们的巧言令色,考狄利娅的宣言“我按照我的本分爱父王,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是一种结果完全可预期的冒犯,但她就是要这么说,这其实是一种双重的“瞧不上”:既是对姐姐们的不屑,也是对老爸的不满。

两个姐姐固然是口蜜腹剑,幺女也着实情商堪忧,明明她是真心爱老爸,但就是吝啬到不肯给同样真心爱她的老爸提供一点微薄的情绪价值。少年人的直率常常带着锋刃,不世故的另一面是不体恤。忤逆的老大老二也罢,真善美的老三也罢,李尔其实早已程度不同地丧失了她们对他的尊敬。心口不一的曲意逢迎是不敬,故意拂逆龙鳞,也是。

《美国丽人》中,女儿简在和里奇的对话中,谈起让她颇觉丢脸的父亲,她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她想让他死。

一家之主的伯纳姆看到青春美少女突然昏了头,意淫、辞职、撸铁,一键三连;一国之君的李尔宛如巨婴,情绪超级不稳,强烈的爱恨切换迅雷不及掩耳。

——残酷青春物语与中年危机、老年痴呆直接碰撞,再加上一些人性恶的挑唆与发酵,那就是一场完美风暴。于是,“丽人”血流五步,李尔伏尸满台。等到全剧终的时候,站立着的角色中,再没有一个是李尔家的血亲。

大姑爷奥尔巴尼的金句,睿智中透出三分凉薄:“一个人要是看轻了自己的根本,难免做出一些越限逾分的事来;树干斫伤了,枝叶也要跟着萎谢,到后来只好让人当作枯柴而付之一炬。”

老人变“坏”,或者“坏”人变老

丹麦王子因思索过度而一再拖后他复仇的关键时刻,此所谓“哈姆雷特的延宕”;与之相比,《李尔王》的前三分之一简直可以称之为“李尔王的快进”。为了迅速推进故事进展,剧作家不惜牺牲人物的丰富性,比如李尔家的长女次女就坏得很没有层次,几乎就是天生恶人。有那么几分钟,我感觉自己开始对这部伟大的作品飞速袪魅:黑白善恶如此分明、故事的主要推动者性格缺陷过于鲜明,这种高概念强设定真能担得起四大悲剧的盛名吗?

当李尔被二女儿驱逐,一行人隐入暴风雨,它普世的、深刻的、宿命的悲剧感,才徐徐展开历历分明。

在优秀演员如过江之鲫的英国,能够出演李尔王,对演员是一种荣耀,自然也意味着挑战:你将在舞台上呈现出一个怎样与众不同的李尔王呢?

这一版的“李尔王”找到了独属他的把手,主演的侄子告诉他,抽搐、暴怒、在公众场合言行失控……李尔王种种不可理喻的行为或许源于他罹患了一种老年精神疾患——路易氏体型失智症。这是一种神经退行性疾病,由大脑中异常蛋白质沉积(路易小体)引发,主要特征包括波动性认知障碍、反复视幻觉和帕金森综合征,即肌肉僵硬、动作迟缓、步态不稳、震颤等;发病年龄多在50至80岁,男性多于女性。

西蒙·拉塞尔·比尔基于这种推定,设计了李尔的形体动作。

他演得真好!当他身着威严齐整的制服,轻浮地分疆裂土,你觉得他此后的命运完全配得上他的愚蠢;如此颟顸暴戾,料也不会是什么治国贤君。但当他在暴风雨中渐渐迷狂,身上挂着一件飘飘荡荡随时可能垮塌的大背心跑来跑去,这个脑袋圆圆脸圆圆眼睛圆的疯老头,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恶毒诅咒时而羞惭愧悔,对他的厌弃旋即被同情和怜悯取代。

可怜的人啊,他乖张的行径、粗鄙的言语,或许只是精神疾患的症候。

不是坏人变老了,是老人变坏了——此处的所谓“坏”,非关道德判断,仅指身心被损害被摧毁。

“最微贱的平民到了这样一个地步,也会叫人看了伤心,何况是一个国王!”

佛经《大毗婆沙论》说,天人福尽寿终时,会呈现五种衰相:花冠自萎、衣裳垢腻、腋下流汗、身失威光、不乐本座。这个在暴风雨中逐渐迷狂的疯老头儿,就是时间来临的天人五衰。

不知不觉间,对李尔王的同情也转向了自己,转向了无远弗届的众生:在通向衰朽与死亡的必经之路上,谁敢确保心智不失、尊严不丢、体面不坠呢?

只有天知道。

弄人活着,或者弄人被杀

“只有那傻瓜一路跟着他,竭力用些笑话替他排解他心中的伤痛。”

弄人是《李尔王》中很重要的一个角色。犯颜直谏或诙谐讽谏而不被追责,许多文化中,都将这个特权赋予弄人之类的角色。中国有优孟摇头而歌、东方朔滑稽进谏,俄罗斯文化中,更有所谓“圣愚”。《李尔王》中的弄人也类似,原著中他陪伴李尔王不离不弃,他是清醒与明智的象征,也如一面镜子,照见李尔的昏聩与荒诞。但在这一版中,李尔王在盛怒中,将他一拳毙命。

一拳捣下,李尔的丧心病狂也达到极致。

偶尔清醒的刹那,羞愧就会来啮咬他残存的理智,“我是天生下来被命运愚弄的,不要虐待我……你们不应该把我从坟墓中间拖了出来。”“你是一个有福的灵魂,我却缚在烈火的车轮上,我自己的眼泪也像熔铅一样灼痛我的脸。”

此处显然是用了希腊神话中伊克西翁的典故,此人因肆意妄为遭到宙斯的惩罚,被绑在一个不停旋转的火轮上,这火轮永远折磨、撕扯着他的躯体,使他承受永恒的痛苦。

《李尔王》向世人展示的,是伦常秩序的全面败坏:君臣、父子、夫妇、兄弟/姐妹、友朋无一幸免。这种时候,恪守道德律的人,清醒即是痛苦。所以,疯癫是一种责罚,也像是一种解脱,甚至恩典。

《革命之路》剧照

除了《美国丽人》,导演门德斯的另一部电影《革命之路》也常常被人提起。这部电影描写的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后,如何一步步离心离德。男女主角分别由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和凯特·温丝莱特扮演。所以人们打趣,“革命之路”是“泰坦尼克号”的续篇。在那条冰海沉船上,爱情被阶级鸿沟与世纪人祸阻断——稍微再往前捯捯,这不就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主题再现吗?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经典之所以是经典,就在于它们已经对人间事做了结构性阐释。一代又一代的看客,看三国落泪,替古人担忧。正如疯丐埃德加念出的《李尔王》的最后一段台词:

不幸的重担不能不肩负;感情是我们唯一的言语。年老的人已经忍受一切,后人只有抚陈迹而叹息。

更大的无奈与悲哀,或许是后人哀之而不鉴之,复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于是,悲剧永恒。(张向红)